芥子园画谱，序（一）、序（二）

芥子园画谱释文

芥子园画谱
芥子园画传序（一）
今人爱真山水与画山水无异也。当其屏幛列前，帧册盈几，面彼峥嵘遐旷；峰翠欲流，泉声若答；时而烟云晻霭，时而景物清和，宛然置身於一丘一壑之间。不必蜡屐扶笻而已有登临之乐。
独是观人画犹不若其自能画。人画之妙从外人，自画之妙由心出，其所契於山水之浅深必有间矣。余生平爱山水，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间尝舟车所至不乏摩诘、长康之流。降心问道，多促頞曰：此道可以意会，难以形传。予甚为不解。
今一病经年，不能出游，坐卧斗室，屏绝人事，犹幸湖山在我几席，寝食披对，颇得卧游之乐。因署一联云：“尽收城郭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 。独狠不能为之写照。以当枚生七发。因语家倩因伯曰：“绘图一事，相传久矣，奈何人物、翎毛、花卉诸品皆有写生佳谱，至山水一途，独泯泯无传，岂画山水之法洵可意会，不可形传耶。抑画家自秘其传，不以公世耶。” 因伯遂出一册谓予曰 “是先世所遗，相传已久” 。予见而奇之，细为玩赏，委曲详尽，无体不备，如出数十人之手，其行间标释书法，多以吾家长衡手笔，及览末幅，得李氏家藏及流芳印记，益信为长衡旧物云。但此係家藏秘本，随意点染，未有伦次，难以启示后学耳。因伯又出一帙笑谓予曰 ：向居金陵芥子园时已嘱王子安节增辑编次久矣。迄今三易寒暑，始获竣事。”予急把玩，不禁击节，有观止之欢。计此图原帙凡四十三页。若为分枝，若为点叶，若为峦头，若为水口。与夫坡石桥道宫室舟车，琐细要法。无不毕具。安节於读书之暇，分类仿摹，补其不逮。广为百三十三页。更为上穷历代，近辑名流，汇诸家所长，得全图四十页。为初学宗式。其间用墨先后，渲染浓淡，配合远近诸法，莫不较若列眉。依其法以成画，则向之全贮目中者今可出之腕下矣，有是不可磨灭之奇书，而不以公世，岂非天地间一大缺陷事哉？急命付梓。俾世之爱真山水者，皆有画山水之乐。不必居画师之名，而已得虎头之实。所谓咫尺应须论万里者，其为卧游不亦远乎。
时
康熙十有八年，岁次己未，长至后三日，湖上笠翁李渔题於吴山之层园。

钤印：湖上笠翁氏李渔之印

序二
《芥子园画传》，为秀水王安节[1]先生所摹，湖上李笠翁[2]序而刊之，三易寒暑而后卒[3]事。其摹绘之精，镌刻之工，世无其匹，久已风行海内，丹青家罔[4]不家置一编矣。顾[5]是书成于康熙十有八年，迄今已二百余载。原版初印之本绝不可得，其坊间辗转翻刻者，则又不免讹误[6]，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欲求善本实未易觏[7]。鸳湖 巢君子余[8]，为张子祥[9]先生入室弟子，间尝[10]与其师谈及《芥子园画传》之妙，欲就先生所藏之善本，重加校刊。未果，而先生捐馆[11]。今先生文孙益卿茂才[12]，克[13]成先志，以付石印。因巢君介小楼主人王子松堂[14]丐[15]序于余，余于此事固门外汉，将何以序之哉？然重以松堂及巢君之命，不敢固辞，乃就见闻所及，掇拾捃摭[16]以应之曰。画传固何自昉[17]哉？以予所知，最早者为南齐谢赫[18]之《画品录》[19]，品第画家优劣，自陆探微[20]以下，凡二十七人，分以六品，各为之评。画家之称六法始于是书。次则陈姚[21]最所撰之《续画品》[22]，盖继谢赫《画品》而作。所录凡二十人，系以论断，十有六篇。惟叙时代而不分品第，与谢书体例不同。又次则《贞观公私画史》[23]，乃唐裴孝[24]源所撰。其书虽以贞观画史为名，实则所录皆隋代官库之本，画辟[25]亦终于隋杨契丹[26]，盖记隋室旧藏至贞观初尚存者尔。前列画名，后列作者之名，而以《梁太清目》[27]所有无分注于下。则欲考隋以前名画之目者莫古于是书也。至张彦远[28]又有《历代名画记》[29]之作，其前三卷皆为画论，四卷以下皆画家小传、逸文佚事，引据浩博，多可以资考证，不但品评丹青而已。《唐朝名画录》[30]为唐朱景元[31]所著，所录画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逸品，神、妙、能各分三等，逸品则不分等。画家之称逸品，自景元始。又有《画山水赋》[32]并附《笔法》[33]，相传为唐荆浩[34]所撰。然文皆拙涩，殆[35]出于他人所依托，以流传已久，且所论画法时有可采，故亦得传至于今。至宋刘道醇[36]有《五代名画补遗》[37]之作，则因胡峤[38]先作《梁朝名画录》[39]，而刘氏补其遗，与《宋朝名画评》[40]并传，蔚为大观矣。《宋朝名画传》分为六门：曰人物，曰山水林木，曰畜兽，曰花柳翎毛，曰鬼神，曰屋木，每门又各分神、妙、能三品。古画之分类记载自此书始。而黄休复[41]之《益州名画录》[42]继之，所录皆蜀中画手，始于唐之乾元[43]，讫于宋之乾德[44]，凡五十八人，以逸、神、妙、能四品分隶，与朱景元书同例，惟移逸品于三品上，则见解稍异耳。其继张彦远《名画记》而作者，则有宋郭若虚[45]之《图画见闻录》[46]，起五代，讫宋熙宁[47]七年，所分四门：曰叙事[48]，曰记[49]艺，曰故事拾遗，曰近时[50]。所论多深解画理，故马端临[51]《文献通考》[52]称此书为书画之纲领焉。宋郭熙[53]著《林泉高致集》[54]：曰山水训，曰画意，曰画诀，曰画题。其子思[55]又补以注释并续二篇：曰画格拾遗，记熙生平真迹；曰画记，则述熙在神庙得宠遇之事者也。李荐[56]则有《德隅斋画品》[57]，米元章[58]则有《画史》[59]，而《宣和画谱》[60]则不著作者姓名，以十门分类，所载凡二百三十一人，画六千三百九十六轴。识者谓大抵皆米芾[61]所鉴别，故其书皆在《博古图》上。此则画学中之大观矣。此外，如宋邓椿[62]之《画继》[63]，元汤彦[64]之《画鉴》[65]，皆足以观。而国朝则《石渠宝笈》[66]，而外，如周亮工[67]之《读画录》[68]、王毓贤[69]之《绘事备考》[70]、厉太鸿[71]之《南宋院画录》[72]、邹一桂[73]之《小山画谱》[74]，大都皆发明画理，足以为后学之津梁[75]。而《芥子园画传》，则综诸家之大成，益[76]之以勾皴诸法，无不毕具，而又增以海上名人画稿，虽未得门径者观之，亦不难自寻门径，以渐窥其堂奥[77]。然则此书之有功于艺事也，岂浅鲜哉？昔人言，善绘事者必得其寿，盖以笔下皆生气[78]，故气类[79]相感而得长生。然有生气者要必有生理，不解其理则生气亦无自而生。此书则明明以生理饷[80]人，俾[81]天下之寝馈[82]于其中者皆登仁寿之域，其存心之仁厚为何如矣。巢君之画，直造[83]乎荆关[84]之巅，胸中丘壑即足以觇[85]经济[86]而验[87]文章。予于巢君虽非深交，而以所作之画观之，已足以知其为人。而益卿茂才[88]之善承先志，尤足钦佩。吾知此书一出，足以名世，足以寿世，而成之者之名之寿，胥[89]于是乎卜之矣。
光绪十有三年，太岁[90]在疆圉大渊献[91]鞠有黄华[92]之月，山阴高昌寒食生桂笙何镛[93]识于海上皋庑小隐之南牖[94]下，江阴建初苏裕勋[95]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