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有希望的地方,它们的炽热难以掩盖。
整理 | 凌梓郡
编辑 | 靖宇
「有科学家的身份作为起点,会让一个科技企业在研发少走弯路,但是有时候也容易成为桎梏。」从博士时期开始创业的张浩千,对这句话深有体会。
在科研世界,论文是终点;来到商业世界,论文是起点。
2018 年,当蓝晶微生物第一款产品 PHA 进入工厂投产时,成本、污水处理等原先在实验室阶段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接连爆发,使得成本严重超支,这让两位联合创始人李腾、张浩千在现实中学到了创业者的第一课,「关于怎样经营、怎么面对市场、怎么打动客户把钱挣回来,和研发没有关系」。
作为合成生物学商业化在中国的探路者,蓝晶微生物无疑是兴奋的。过去几十年来,随着基因编辑、基因测序等底层技术应用成本下降,用生物法产出新材料新分子的条件已经成熟。蓝晶希望让新材料新分子制成的产品进入寻常百姓家。
国内合成生物产业依旧处于早期,从研发流程到规模生产,尚没有成型的方法论。入局 6 年的蓝晶一路从头摸索,掉进坑里、再顽强地爬出来。2022 年是公司大步前进的一年,年初开建工厂,年末投产;在参与极客公园创新大会的前一天,蓝晶微生物位于江苏盐城的工厂刚刚传来捷报:PHA 的首次量产成功。这意味着,明年这款产品将会顺利发布。
在即将收获阶段性成果的时间点,张浩千踏上 IF2023 的舞台,分享了作为生物科学家创业的心得,以及这家合成生物学企业一路创业的艰辛内幕,并描绘了这个新兴产业将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以下是张浩千在极客公园创新大会 IF2023 的对谈,经极客公园整理发布。
01
从实验室走进工厂的时候,
才意识到危险的色彩
极客公园:在中国,合成生物学是一个相对冷门的学科,相信今天在座的多数人了解不深,浩千能否用最简单的方式来给大家科普一下,什么是合成生物学?
张浩千:相信今天在座的很多位都来自互联网行业,大家写代码,自称码农。而我们是在 DNA 上写代码,把最想实现的功能通过编程的方式让生物细胞按照我们的意愿来合成分子新材料。
那为什么要做新分子新材料?此时此刻我们在这个空间里,大家所有看到的材料,都是 30 年以前发现的。比如蚕丝是一种高分子聚合物,可以做纺织。但过去 30 年,传统的石油化学没有创造新分子和新材料。一方面我们希望能够减轻对石化的依赖;另一方面,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需要满足的,比如大家需要把可乐的糖换成代糖,这样更健康,这是对新分子材料的追求。
而对天然的分子材料进行有目的的挖掘,是合成生物学过去 10 年允许大家做的事。我们做的是类似的事。我们第一款产品叫 PHA,也是高分子,性能和传统塑料非常相似,可以当作塑料的替代物使用。但是和传统石化塑料不一样的是,它在大自然存在很多年,大自然很熟悉它,消化和吸纳它非常容易,也就更环保。我们最近在欧盟做测试,PHA 做成的各种产品、包装和吸管等,基本上在 100 天之内就能变成水和二氧化碳。
极客公园:PHA的确是更环保的可降解材料。但据我所知,PHA 在第一次量产的时候,遇到了非常大的挑战?
张浩千:当时我们找的是代工厂,进入工厂投产之后,才发现这个技术我们在设计时,只考虑了实验室条件。比如在实验室里诞生的污水是以升计,到了工厂,污水则是以吨计了。我们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污水能不能处理、处理成本如何。
当时的技术方案中,产生的高盐高油的污水是环保大忌,被果断镇压了。我们在代工厂跑了一个月,最后虽然通过了环评证明,但是成本失控了。
做一个想要走进千家万户的材料变成了一个高成本的东西,商业上不具备可行性了。适逢 2018 年又是资管新规最严、投资人钱最少的时候,那时候本来已经要签新一轮的投资协议了,投资人直接不接电话了。事后来看,我经常会打个比方,对于蚯蚓来说,它感知的世界是软硬的,看不到世界的色彩,一个团队从实验室走进工厂的时候,才有了看的能力,才意识到危险的色彩。
极客公园:这里有个背景,两位创始人当时都非常年轻,张浩千博士和李腾博士,一位来自北大,一位来自清华,都是业界瞩目的创业明星,你们当时是怎么样面对这次产业化危机的?
张浩千:我们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创业了。当时情况异常危急,代工厂每个月花 100 万,到 2018 年十月,账上只剩下 270 万,算上供应商欠款是负 52 万,压力非常大。公司已经没钱了,这是客观事实;但辩证地看,比起真正开始创业的那天,我们账上的现金只多不少,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实事求是,果断止血,把今天当做创业的第 0 天,思考我们明天该做什么。
说得很轻松,回去哭了一晚上。我第一次知道哭一晚上是什么状态,从晚上 8、9 点哭到早上 7 点,发现要去上班了。到达办公室,当场裁员一半,告诉大家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因此我们损失了 1/3 的创始团队,很可惜。但是这个过程对我们来说,创业者一瞬间会成长起来。
极客公园:当时为了让公司活下来,你们两个人甚至跑去做培训挣钱?
张浩千:对。合成生物学领域有一个权威比赛叫 iGEM,如果高中生通过这个比赛拿到好成绩,进藤校的概率是非常大的。我和李腾在比赛中取得过非常好的成绩,所以我们想借着这件事把有名的学校谈一遍,帮忙带队伍。于是我们白天教孩子做实验、设计项目,晚上自己搞研发,挑战蛮大,挺分裂的。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在 2019 年养活了自己。投资人挺惊讶的,说你们这个团队居然到现在还没死。于是又决定投我们了。
这说明了创业者只要想一切办法 still on the table,总是有机会的。
极客公园:过去两年媒体经常热议科学家创业,甚至会有相关的质疑。以科学家身份创业,你有什么心得?
张浩千:最重要的是把自己不当科学家。科学家有非常强的 ego,觉得自己都懂,所以不容易有空杯心态去学习新的东西。新的东西是关于怎么样经营、怎么面对市场、怎么打动客户把钱挣回来,和研发没有关系。这些是必须的,因为没有这些,终点就是论文,有了后面的东西,才变成一个商业。
今天我还能看到很多科学家创业者,拥有这样的一些认知:比如做金融的人就是割韭菜,玩金钱游戏,都是骗子,不如搞实业的。我说不能这样说,基因编辑是生产工具,金融也是生产工具,作为企业家不能有偏好或者排斥。自己做成一件事所需要的生产力工具,都需要学会和掌握。有科学家的身份作为起点,会让一个科技企业在研发少走弯路,但是有时候也容易成为桎梏,就看能不能放下这份 ego。
02
合成生物学的产品,
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极客公园:2021 年国内合成生物学行业迎来了资本风口,为什么风口会发生在 2021 年呢?
张浩千:首先因为美国有很多同行企业上市了。国内以前觉得这个方向不行。更底层的,基因编辑、DNA 合成、基因测序这些底层技术在过去 20 年得到了非常大的发展。他们的成本下降速度超过了摩尔定律,这就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上一次讨论摩尔定律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家觉得这是非常有机会的时代。客观来看,因为这些技术应用的成本下降,使生物技术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前大药企才能玩的东西,现在一个初创公司、小实验室,也可以来做了。不是只有 IBM 才能玩计算机,人们用家里的电脑也可以玩。这就带来很不一样的变化,这就是国内合成生物学能在 2021 年掀起巨大浪潮的背后原因。
极客公园:那合成生物学到底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张浩千:举几个例子吧。第一是人造肉。在深圳的感受会好一点,深圳网红店卖人造肉既有 Beyond Meat,也有 Impossible Food。还没有疫情的时候,我去香港就发现已经有人造肉。我觉得肉球还挺好吃的,其他的还有提升空间。
第二点,大家对胶原蛋白比较有亲切感,现在用的胶原蛋白都是从猪组织提取出来的。合成生物企业尝试用酵母合成人来源的胶原蛋白,功能上可以做注射或者外敷,功效也会更好。
第三,今年有一款药进入临床三期,这个药是个益生菌。有一个遗传病叫 PKU,这种病是因为人的基因代谢缺陷,使得苯丙胺酸这种氨基酸的代谢能力下降,一直在血液里积累,这种益生菌能帮你消化。
这些都是已经或者即将走入大家生活的东西,我自己还是蛮期待的。当然还有 PHA,春节后我们会做一个发布会,欢迎大家来看看,我们的发布会筹备很久了。
极客公园:去年融资后,你们表示自己会做三件事,我们来好好聊聊这三件事吧。第一件事是工业化第一款产品 PHA,于是你们开始建厂了;为什么选择自己建厂这么重资产的操作?
张浩千:作为创业者最大的感触是,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是不得已。
我们最想做的是让别人给我们代工。然后我们发现,国内目前代工上下游,行业认知和基础设施来说特别不成熟。我们考虑过技术授权,阶段性的基础交易,也很难挣钱。
在国内靠技术几乎赚不到钱。底层的原因在于你想要靠技术挣钱,一定要有很好的下游承接。但是在国内,一个事情的创新体系没有跑起来,下游企业活得很挣扎,原来做的都是来料加工。挣穷人的钱太难了,人家自己活得也很挣扎,很难冒风险做这种创新。所以我们试了所有可能之后,下决心自己干。
当初有很多质疑,包括同行。也许未来第一声啼哭发生之后,随着行业的健壮和发展,将来的阶段性技术交易一定是可行的,眼下还是一个正确非容易的事。
极客公园:那 PHA现在的投产情况怎么样了?你们拥有哪些客户?
张浩千:昨天我们工厂的第一批试生产刚成功,明年自己规划上蛮激进的,希望明年在出货量上做到世界前三。我们的客户基本是世界 500 强的消费领域的大企业,比如欧莱雅这种。
极客公园:有中国公司吗?
张浩千:有。中国企业一开始不讲 ESG,没有利润空间,后来发现不全如此,国内已经有蛮多企业走出去了。国内北上广深一线城市,ESG 也能撑起一批用户群体,国外国内的客户七三开。
03
生物研发换成
自动化机器人做,
一个人顶过去二十个人
极客公园:拿到融资之后,除了建厂,蓝晶也在做研发流程的数字化和自动化改造,怎么样理解自动化和数字化呢?
张浩千:大家脑子里关于生物研发实验室的印象,过去 70 年来没有变化过。70 年前,汽车一开始还是手工制作,但后来就自动化了。生物研发却还是这样。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不可能让生物工业化。比如,研究同一个靶点癌症的两个实验室,两个数据没有比较意义,因为任何一个实验细节没有统一的标准。自动化一方面是提高效率,另一方面是积累结构化数据,让其标准化,这两件事挺重要的,我们在国内算是先锋。
极客公园:你们打造了一个平台,在平台上可以压缩研发周期?
张浩千:是的,生物研发换成自动化机器人做,现在一个人顶过去二十个人。我们现在主要的职责是写代码,写好代码之后机器人自动运行,和大家印象中的实验室不一样。我们的设备装了非常多的传感器,这些传感器可以实时把各种研发数据上传到云,研发科学家在云上分析数据。这在国内绝对是首屈一指的,绝对有信心。
极客公园:蓝晶也在布局新的产品管线,为此你们做了些什么呢?
张浩千:为此我们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选方向。我们思考了一下,如果做一个药物研发 10 年,大部分药物的覆盖人数不会超过 1 万人。
这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但是不是我们觉得最酷的事情,最酷是既能上书架发论文,也能进万家。比如医美,亲和性和兼容性更好。传统的动植物东西大家会担心,而合成生物学创造出来的,尤其胶原蛋白是非常好的东西,大家很喜欢。而且远不止于此,我们在医美上布置了很多管线,觉得大有可为。
极客公园:蓝晶非常重视数字化和自动化,这其实和你跟李腾博士 2009 年去了 MIT参观了当时非常自动化的实验室、大受震撼有关?
张浩千:大受震撼。那时候是 2009 年,我们点外卖都要打电话,没有平台。那时候我们因为 iGEM 比赛去了 MIT,去了之后震惊了,生物实验可以由机器人做。几年之后,美国的合成生物学企业已经开始用机器人了。我们觉得太厉害,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觉得自己成了工业革命时代的纺织机女工。觉得自己可能是注定要被牺牲的一代了。
极客公园:因为国内的实验室还靠博士生自己做实验。
张浩千:现在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是,所以蛮悲哀的。
极客公园:所以你们创业也是为了改变学生就业的命运?
张浩千:这有两个层面的事情。作为打工人,毕业等于失业,想打工不可得。因为这个行业没有工作机会,可能跟学考古差不多。作为创业者就更悲哀了,投资人说过,做生物医药投资的从来不投 45 岁以下的创业者,60 岁以上也不投,不一定能坚持到药物研发出来。
我说太悲哀了,所以我们创业还有底层的想法。biotech 研发是复杂,再复杂也没有国产航母复杂,国产航母的副总设计师也是 80 后。行业怎么可能只能 45 岁以上的人干。后来我们发现这个创新确实比较复杂,也没有成型的方法论。所以就一直没有被祛魅,我们就很想祛这个魅。我们距离最后完成还差一步,但还是觉得蛮有希望的。
极客公园:自动化和数字化大大压缩了研发周期,意味着一个人的职业生涯能经历更多的产品研发。
张浩千:我们的研发 leader 基本 30 岁出头,一个人从 30 岁干到 60 岁没有问题。因为写代码是做系统设计,不是自己亲自干活。我们把研发的周期从 8-10 年压缩到 4 年左右,我觉得还是可以让人生丰富一点。
极客公园:蓝晶微生物把行业年龄压低了不少。
张浩千:这是我们比较骄傲的一点。
极客公园:回望过去 2022 年,我们有非常多复杂的感受,也有沮丧的情绪,本次大会我们邀请所有与会的企业家和创业者分享一张摄于 2022 年的照片,并说一说为什么选择这张照片诠释你的2022。这是浩千选的图片,你来给大家解释一下吧。
张浩千:大家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选张迪士尼的照片?这不是迪士尼,而是江苏省盐城市一个县城里面的安徒生童话园,是对上海迪士尼的效仿。
2022 年,北上广深因为疫情被长时间封控,大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去过盐城这个乐园,热闹非凡,但没有上海的那么精致。但是它在县城里,周边 50 公里以内是人声鼎沸的工厂,来这里玩的很多都是工人,在大家都在被封控的时候,这里活力四射。
我们很多蓝晶小伙伴很年轻,就在县城里。我们工厂在附近,大家呆了一年。他们说在这里,不那么精致的野蛮生长,让人仿佛回到了过去 10 年、20 年,大家曾经在北上广深感受过的热烈。
所以我想告诉大家,当我们在 2022 年因为疫情面临很多沮丧的时候,在中国,还是有很多增长点。很多有希望的地方,它们的炽热难以掩盖。县城是中国科技创新、实业创新曾经被忽视的地方,但未来会有巨大增长潜力的一个点。这是我想分享这张图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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