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萧耳,就是在她的新书《鹊桥仙》的签售会上,活动还没开始,她一个人坐在桌边整理一会儿要签售的书籍。
她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知性,有一头丝绸般的黑长发,说话时慢悠悠的,尾音总是被习惯性地拖慢一拍,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让人想起初夏时分湖畔的杨柳。
后来与萧耳又提及此事,我说你很美,《鹊桥仙》里的人和江南也很美,是不是故意要在书中营造一种你心目中的江南美景?
萧耳闻言笑出声来,说,可能是江南塘栖出美女吧,江南水乡,大家的生活都不错,所以气质上看起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我想写一本关于江南的、准确的书。”
萧耳,窗外便是西湖/图据受访者
在今年,萧耳出版了两本关于江南的书,一本大量修订后再版的《流光记:杭州往事》,以漫游者的姿态游走在杭州各处,引出如烟的往事前尘;另一本,就是书写数位1970年代江南小镇少年成长故事的《鹊桥仙》。
在《鹊桥仙》里,萧耳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写到新世纪,展现江南繁华两代人,或留或走,半生戏梦,聚散离合的动人故事,它被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金宇澄誉为“给读者打开一幅精准的江南重彩图”。
一
“逍遥”,是萧耳在和我提及江南生活时最常用的词,也是她最想在书中呈现出的生活状态,萧耳说,小镇有河流有小桥,只要你不是有特别高的追求,就能一直生活在比较富足的状态里。
《鹊桥仙》里大部分素材都是来源于萧耳自己优哉游哉的童年生活,书中的女孩陈易知的原型就是她自己。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有多“逍遥”呢?幼时,她经常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漫游过小镇每一条街道和弄堂,每天晚上就在轮船汽笛声和父亲讲的古代故事中入睡;长大后,她要在屋里洗澡,父亲每次都把洗澡水和大木盆抬上楼梯,她洗着澡,在窗边吹风,跟瓦檐上的猫聊天,看河上风景,洗完后,父亲又把大木盆抬下楼梯,从不嫌辛苦。
江南多雨,萧耳特别喜欢下雨天,濛濛细雨时,就能和伙伴们一起去河边竹踏板上乘凉,吃西瓜,喝绿豆汤,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还有用烟头钓癞蛤蟆,“一钓一个准,钓上来,扔掉,再钓上来。”
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在被叫做《鹊桥仙》之前,曾用过好长一段时间的《逍遥游》,因为萧耳觉得“逍遥游”最能够体现1970年代江南古镇独有的悠悠然的气质。但最终定名的“鹊桥仙”,最让萧耳满意,虽然“鹊桥仙”这个词牌名听起来总是暧昧地指向缠缠绵绵的男女情爱,但在她看来,鹊、桥、仙三个字,一经拆分,唯有它们能表达小说想要营造出的独特意境。
烟雨江南/图据图虫创意
“就鹊一个字来说,鹊就是一个飞鸟,飞出去。小镇的人在码头上看着船来船往,像我们这代人,永远都会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等到了一定年龄,能够飞出去的时候,就会飞出去看世界。”萧耳解释,“桥”自然也有特殊的含义,书中的“长桥”,不仅仅是栖镇的中心,也是栖镇人的身份象征,南来北往的人,在上桥与下桥之间便完成了与这个江南古镇的亲近交流,“栖镇上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会流向不同的方向,人生有不同的走向。但是,这个桥似乎是所有人的一种精神的连接。”
那“仙”呢?萧耳笑着说,就像是小说中老是写到的“荡发荡发”,人们在老街上、小船里,荡着荡着,就“飘飘欲仙”了,“江南的生活,有一种抽离开大地上的感觉。”
二
在《鹊桥仙》里,孩童们总爱在轮船码头上玩耍。白日里,小小的陈易知一个人搬把小竹椅,闲坐在街边屋檐下,看的不是镇上人荡发荡发,而是看船。船真是好看。一个船队由领头的船牵着,长长的十几条拖船,头船快要钻过大桥洞了,尾船看过去还是小小的一粒。看多了船,她的心思也摇荡起来,跟着船走。
孩童们一天天长大了,会觉得小镇太小了,就总想着走出去。
萧耳也不例外,她说自己是一个从小心比较野的人,特别想离开,“但很遗憾,我因为是独女,我的父母绝对不想让我离开他们,所以从上大学到工作,我就没有离开过家乡50公里。”
萧耳/图据受访者
与萧耳不同的是,她的发小和同学们,一个个乘船离开码头,都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这些年来,他们又会因为婚丧嫁娶这样的人生大事,再一个个顺着运河回到小镇。留在家乡的萧耳,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故乡”与“游子”之间不远不近的观察者——身在其中,又因为没有漂泊从而可以跳脱出来看这样一群人,在来来去去之间,萧耳就将这些朋友们写进了这本《鹊桥仙》。
“我在文中设置了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再加上中国人最在乎的春节回老家,他们的半生也过完了。”萧耳说,每个人物离开家乡的距离不同,就像是水波上一层一层荡开的涟漪,丈量出的乡愁情感也会不同的,但不管荡得再远,他们仍然会因为父母、妻儿再次回到家乡这条河上,所以,在人物的设定上,萧耳都十分注重让每一位人物有“江南性”,以此寄托她对江南人物的理想。
比如男女主人公陈易知和何易从,名字里都有一个“易”字,二位是萧耳心目中的江南文人,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的阴阳,“我试图从江南水乡文脉里挖出未断裂的那一脉‘斯文’”;靳天、唐云和刘春燕,他们连接着江南水乡自古的那一缕“仕气”,学而优则仕,也是江南传统,是江南人家的“正道”;戴正则是江南“闲人”,或许只有江南的水土才能优裕地给戴正这类闲人一席快意之地;还有女性人物沈美枝、杜秋依和靳瑶,骨子里都有运河大码头的商人思维……
在一次次离开和回到家乡的过程中,萧耳和朋友们发现,江南小镇的轮船越来越少,汽车越来越多。“小镇中心广场空地上搭了大棚,表演带点挑逗的、俗艳的歌舞,买几块钱门票就可以看。它们替代了戏馆、剧场和电影院。电影院开始放港台录像带了,还有草台班子的马戏团带来了臭烘烘的动物表演。
这就是市场经济带来的第一批冒险者,带来了南方的开放的气息。”萧耳说,还有“石狮”,“石狮”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眼里就是一个标志性的地域符号,它的成衣制品冲击了江南的风尚,它的纽扣、布料、版样甚至舶来的旧衣旧裤也是更先进、更好,风靡一时,青年人完全被吸引,这种冲击下,此地居民骨子里的傲气便渐渐消弭。
在《鹊桥仙》中,萧耳也数次写到了家乡的变化与内心的遗憾,比如回到家乡的何易从和陈易知坐在梅园里的长凳上,吃着镬糍汤,回忆儿时的事,才发现河边枕水而居的老房子早已不在,轮船也绝迹了,小时候踏过的桥、游泳过的小河,全变成了水泥马路,“新的文明在冲击着古老的江南文明,而每一波冲击都会躁动着镇上人们的灵魂。”萧耳说,她希望用更多的细节将这些冲击下的变化记录下来。
三
最有趣的,莫过于《鹊桥仙》中对方言和诗词唱曲的使用,为小说平添一份古典江南的意境。比如“散步”写成了“荡发荡发”,“小时候”写成了“小辰光”,“他”全用成了“伊”……
“用‘荡发荡发’肯定比用‘散步’更能突出地域文化。”萧耳解释道,“你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江南小镇人傍晚喝了半斤黄酒,几个人约了一起荡发荡发,有男有女,走到桥上吹吹风,看着河上来往的热闹船只,然后他们要一直走到栖镇尽头,是什么一种光景。”
江南水乡/图据图虫创意
诗词唱曲,更是在《鹊桥仙》中处处可见,萧耳说,这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来源于他们小镇上孩子自小的古典文学修养,“《鹊桥仙》写作时因为江南文化的重要因子,因为故乡记忆,我确实自觉地运用了很多旧式小说元素,比如最后戴正说书,惊堂木一拍的那种感觉。我们塘栖镇是《三言二拍》里多次出现的码头,我想过去远远地接一下《三言二拍》。《金瓶梅》也是读过多次的,旧话本小说是我们那地方人家的孩子自小普遍阅读的,包括我自己。也就是说,我们这批江南小镇青年从小的文学修养不是来自西方经典,而是来自《红楼梦》《三言二拍》《海上花列传》这一路,一直到民国时期文人的鸳鸯蝴蝶派,这是我们骨子里的文学细胞。”
比如书中戴正与陈易知“荡发荡发”,便唱起小曲儿:
“戴正爱边走边哼小曲儿,又哼起一首歌来,吴语歌 《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圆满美满今朝醉。易知嘻嘻笑道,呀呀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这么软绵绵的小哥哥呀,过去人要说,木郎唱小曲,钓的是财仙……”
“可能这些诗词唱曲会成为一些阅读障碍,但是我恰恰想强调它们,因为我觉得江南文化金贵就金贵在这些文化上面。”对于萧耳而言,古典文学早已融入了日常生活,毕竟儿时去同学家,大家家里面都藏有好几本古籍,小孩子们互相借来翻看,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小时候,我父亲不是读书人,但聊《红楼梦》可以聊得很细,就他的文学底子其实一点不差。”
杭州老宅/图据萧耳《流光记:杭州往事》
“我的浮生十年,多少流光,深深浅浅,大半勾留在此城。我需要为它写一些书,就像是自己用脚丈量的那样。”萧耳说自己是一个习惯同时进行几本书创作的人,出版《鹊桥仙》的同时,也修订了《流光记:杭州往事》,她拍摄了大量的照片,讲述了她心中的杭州,“柳永说,钱塘自古繁华。自他说出繁华之后,又有多少繁华和繁华落尽后的沧桑与清寂,在这人间天堂,一幕幕地演过。我很庆幸,我是那个守在这里几十年,只须等着你们来的。”
红星新闻记者 段雪莹 实习记者 毛渝川 实习编辑 毛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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