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回 抄检大观园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抄检大观园：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重大事件，其寓意是相当深刻的。大观园是作者精心虚构的一座人间仙境，是宝玉和少女们的人间乐园，这座花园寄寓了作者的人生及社会理想，它干净、闲雅、脱俗，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主子与丫鬟之间几乎忽略了等级差别。里面没有功名利禄等世俗愿望的干扰，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污浊恶臭。在宝玉看来，只有在园子里才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女儿们才能永葆青春与清净，他希望这座花园能常驻人间，女儿们也永远不要离开这里。但是，大观园毕竟只是理想的存在，它依托于现实世界的外在形式，自然不能避免世俗的袭扰。大观园的最终命运，是归于毁灭，这是《红楼梦》悲剧精神的核心所在。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邢夫人的陪房的丫头王善保，在74回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为她就是长期受压抑，因为主人不得宠，她也不得宠，她连讲话的时候连小丫头都不理她，所以她就恨得牙痒痒的。所以这个时候她就在王夫人面前就告状，她说贾宝玉的房里那些丫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2、探春听说要查她了，就把灯火全部都点亮，然后就进来说，你们要查我东西就查我，然后她就说我身上，你们也查看我身上有没有藏什么赃物。那这个王善保就不知好歹，就说，噢，我真的要翻翻，就把她裙子这样……探春就啪一个巴掌打过去。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谈到红楼梦第 74 回，我想读红楼梦的朋友大概都知道，74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因为可能大家记得有一个花园，是因为要迎接贾家第一个女孩嫁到皇宫做了妃子的贾元春回来，所以这个家族花了好多好多的钱，盖了一个豪华无与伦比的一个大花园，那当时叫省亲别墅。

那么古代的规矩，如果是皇家的人去过的，不管是皇帝、皇后、贵妃，那么他们去过，叫临幸，就这个地方很幸运有皇家的人来过，那当他们离开以后，其实也就是连一天都不到，这个花园就要封起来了，封起来就是普通闲杂人等都不能进去，所以这个花园就荒废在那边了。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其实是对于很多事情有很细微的温暖，不只对人，对生命，好像连一个花园他就觉得好糟蹋，这么美的花园怎么可以就弃置在那个地方，任其荒废，只是因为贵妃娘娘回来过一天，她走了，别人就不能去。所以他在这个小说里就杜撰了一个故事，就是这个娘娘在皇宫里好像很寂寞，看到春天来了，百花盛放，就想到她回娘家的时候，有一个花园那么漂亮，那显然因为她去过，所以现在闲杂人等都不能进去，她也觉得好浪费，好可惜。

所以她就在皇宫里特别下了一道旨令，说这个花园不要任其荒废，那么让她的妹妹迎春、探春、惜春，还有薛宝钗、林黛玉都住进去，那同时在这个指令的后面还特别讲说，贾宝玉虽然是一个男孩子，可是因为跟姐姐妹妹们一起长大，所以不要让他感觉到孤单寂寞，就让他也住进去了。

好，所以这是红楼梦前面发生的事情，这个地方后来就叫做大观园，我曾经讲过，大观园其实给它一个名称叫做青春王国，就是那里面住的大概年龄最大的就是薛宝钗，15岁，当然不包括一个后来被派去管理这些小孩子的，一个守寡的李纨，大概接近20岁，那其他的这些没有结婚的女孩子，男孩子们大概都15岁、14岁、13岁，甚至惜春更小，可能才十一二岁，所以她真的就是在青春期。

所以红楼梦的大观园，我们要注意到她是在一个失去了青春的贵妃的保护底下，让一些青春的孩子拥有他的青春，这句话也许不是那么容易懂，因为我觉得在华人的社会基本上是没有青春可言的。在传统的贵族家庭里，小孩子同年开始就逼着，被大人逼着做大人，他不太有童年的天真烂漫，他也不太有青春期的无厘头，因为我们大概回想起来，可能在我这一代都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小时候你就要学规矩，一切大人的规矩，讲话不能乱讲，吃饭手肘放到桌子上可能都要被责罚。所以我觉得我们要注意到红楼梦的大观园，最后让这些孩子住在里面，他们可以有自己无法无天的一种梦想的追求。

当然我用无法无天也许会引起一些误解，大家觉得是不是这些小孩子在里面做什么坏事？其实也不是，而是说青春期本来就有他的幻想，他的好奇，他的冒险，那个年龄可能喜欢飙车，那个年龄可能会喜欢偷看一点跟性有关的好奇。比如说我们在前面就看到贾宝玉就买通他的书童，在外面带了一些禁书，就他爸爸不准他看的书，那里面当然有可能比较黄色的什么武则天外传呐，这个杨玉环的这种野史，可是他也找到一本《会真记》，讲就是《西厢记》，所以他就跟林黛玉一起偷看这个禁书，讲自由恋爱的这样的故事。

所以我想这个大观园如果我们在第74回看到它，为什么是一个转折？因为这些保护在大观园里的青春的少男少女74回忽然被抄检，因为我们在73回讲到说，有一个傻丫头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绣香囊，这个绣香囊是绣了一对赤裸裸的男女抱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很黄色的性的一个图片，所以就引起了大家觉得，哇，这些小孩子到底在大观园在干什么？怎么大观园里面会找到这样的一个淫秽的一个东西，所以就开始突击检查，忽然去抄检大观园。

所以我们其实74回看到抄检大观园，说明一个天真烂漫无邪的，这种在年轻的时候那种很单纯的世界，忽然被外面大人闯入，噢，有点像我记得在我们中学的时候，教官忽然就会闯进我们的教室，就搜查书包，然后好像也搜出了某一个人书包里真的有什么黄色小说，可是所有的年轻孩子受到惊慌，觉得好像有一个什么罪恶的东西。所以我想74回的抄检大观园在讲一个阴影，开始进入到一个美丽的单纯的光明的大观园世界，当然也看到累积已久这个大家族因为人口众多，这个人口众多里包括每个人最后都会形成一种派系。

我想大概也是，华人社会好像老是避免不了的东西，因为在西方的世界当中重视个人，每个人他就代表他自己，并不代表他跟他的家庭、夫妻父母一定要绑在一起。可是我不晓得，我觉得华人的社会是不是古代是一个大家族，所以我们常常会觉得当他讨论某一个人的时候，他就牵连掉到家族，甚至牵连到好这个人是哪一个地区的人，那个地区人都要遭殃。就是我们常常听到两个人吵架，某甲骂某乙的时候，他们本来是骂个人，最后就骂到人家里面去，祖宗八代都要一起带出来。

那红楼梦里面其实看得到这种派系的关系，就是我们看到最简单，王熙凤这个得力的年轻的管家的一个媳妇，年轻媳妇她的婆婆是邢夫人，而这个邢夫人是没有什么知识的，也有点平庸，头脑也不是很好，所以她也不受贾母的重视，那她自己不受重视，就看到她的儿媳妇王熙凤这么得宠，她就有一种嫉妒。

所以这里面就形成了王熙凤这一派的人，跟邢夫人这一派的人，比如邢夫人她嫁到贾家的时候有一个陪嫁的丫头，就是王善保，在抄检大观园里就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这个王善保我们就会发现，在华人的这个社会里，如果刑夫人不得宠，她这一派底下的丫头佣人全部都不得宠，就是完全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派系。我们现在有时候是在政治上看到派系说，噢，那个人某一个政党的领袖，他出头了，所以他底下人都受重视。

那古代是邢夫人她一旦失宠，她底下的这一大堆一串的佣人都失宠，所以失宠的人心里面就有很多记恨，因为长期以来走到哪里，她讲话命令，别人都不睬她，因为你没有权势在手上。那王熙凤每次一讲话就大家都要遵从她的命令，那王熙凤底下的兴儿、旺儿这些佣人讲话也同时就很有分量，因为别人知道后面有王熙凤撑腰，所以这个其实就是派系，所以我们不能说西方完全没有。

可是在东方华人的世界里，好像这个特别严重，就是我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一个人他得权势了，他家里的狗的跟猫全部都得势，那同样他失势也就一竿子就打倒。所以红楼梦里面讲到这个大家族里很多这一类的问题，所以每一个人都眼红的，虎视眈眈的看着王熙凤说，你今天这么红，我看你红到几时，那每一个人都在想你有一天会倒霉，因为每一个人都在里面挖她的墙角，如果这个墙一旦倒了，大家就一起来推这个东西。

所以我们去看到抄检大观园到74回，这个家族要败落了，而这个败落还不只是外面有人来伤害他们，比如说我们说外面有敌人打进来，其实是自己内在腐败出来。好，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个邢夫人长期的失宠，那没有办法，管家讲话没有人听她的，有一天她碰到了一个傻丫头，手里拿了一个东西，她说你在拿什么东西？一看上面是一个绣着一对赤裸男女在发生性关系的这样的图像。好，她拿到以后她说好，这下是把柄，所以她就跑去找王熙凤的姑姑，就是王夫人，因为她们就是派系之间完全不对的。

那比如说我今天如果好，我是一个教官，我到一个学校查到一个学生书包里有黄色小说，我当然有一个方法是说，我把他私下叫下来跟他讲说，你在什么样的年龄，你可能会有好奇，可是这种东西也许对你身心上会有什么伤害，如果真的关心，可是我们就看到过去我自己的经验，我们就会觉得那个教官冲进来一找到这个东西就变成把柄，然后就开始张扬跟全班的人说，某某人看什么东西。

好，我的意思说从教育来讲，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方式，那这件事情就被张扬开了，张扬开来就变成说她关心的并不是谁有这个绣香囊，这样的一个可能黄色的不好的一个东西，而是把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借口，开始去打击长期以来让她失势的那一群人。那么最后这个东西就交到了王熙凤手上，然后就说一定是你们夫妻，因为你们夫妻经常在大观园出入，你们夫妻又年轻，那年轻才需要这样东西，好像当成说你们要看看A片，有点什么性情趣之类。

那王熙凤就一脸羞红，哭着说我们没有用这个东西，那我觉得这一段在74回读者可以慢慢注意一下，王熙凤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在她被羞辱可能会发怒的时候，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跟王夫人分析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她讲了好几个理由，她说你看看这个东西是很粗糙的，我出生一个大贵族的家庭，我就是要看A片，我也不会看这么难看的东西，根本就是在路边地摊上买的东西，我是什么样的出身，我怎么会用这样的东西？那第二、第三、第四她就开始分析了，那最后终于说服了对方，说怎么可能是我的东西，那我们至少好好去查一下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在红楼梦第74回里看到要开始抄检大观园，抄检就是检查，突击检查，没有预警的，不去预告的，忽然冲进去一群人，然后把所有这些年轻孩子的私人的东西物件全部翻出来，其实大概是我们读红楼梦最痛苦的一回，因为这些小孩子在一起写诗画画，看春天的花，他们一派天真，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大人的肮脏的东西。可是忽然这个肮脏的东西闯进来了，而且是被报复的状态。

我说的报复是说邢夫人的陪房的丫头王善保，在74回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为她就是长期受压抑，因为主人不得宠，她也不得宠，她连讲话的时候连小丫头都不理她，所以她就恨得牙痒痒的。所以这个时候她就在王夫人面前就告状，她说贾宝玉的房里那些丫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我们看到这个就是墙倒众人推，或者我们常常有一个成语叫做落井下石，就是看别人要倒霉了，我就好好的来整他。那王夫人本来就有情结，因为王夫人一直觉得贾宝玉是她最爱的孩子，可她很担心贾宝玉十三四岁发育了，身边那么多漂亮的这些丫头，她对漂亮的女孩一直有一种心结，她觉得漂亮女孩都是狐狸精。好，王善保这么一挑拨，她就说，你跟我讲谁？王善保就说晴雯呐，那王善保最恨晴雯。

那晴雯我们都知道，是红楼梦贾宝玉身边最能干的一个女孩子，长得最漂亮，所以她当然看不起王善保这种小人，所以平常也不给王善保脸色。可是你知道小人要害起你来是非常恐怖的，所以王善保就一下就告了晴雯的状。好，王夫人就说，好，给我把晴雯给弄来。

好，晴雯就来了。王夫人她跟晴雯讲的话就开始骂她，她引用了王善保讲的说，你凭着长得比别人标致，就比别人长得漂亮，这是第一个罪名。长得漂亮是罪名，所以我们可以看，我们社会里面长得美的女性，都可能是红楼梦里面王夫人眼中的罪人。第二个罪，一张巧嘴讲话很伶俐，可以到广播公司主持节目的，她也是第二个罪名，因为古代就是你最好在大人面前不要讲话，讲话就是有一点张扬自己。第三个，谁准你每天打扮得像西施一样，就是爱漂亮，头发梳的好好的，衣服也穿漂亮。

我们看到这3个罪名好有趣，就长得漂亮是罪，讲话很灵巧是罪，然后爱打扮漂亮是罪，那也许我们今天在街上会看到很多这样的人，所以其实这里面变成一个莫须有的这个罪名，所以晴雯后来就被王夫人好好的批评了，所以王夫人一看到这个晴雯就讲了一句很难听话，说好个美人，有点反讽，真像个病西施似的，那你每天做这个轻狂的样子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

其实是因为很多小人已经在那边打报告说晴雯如何如何，那么晴雯也就是因为74回的抄检大观园，最后她被赶出了大观园，然后病死在外面，大概是红楼梦里面最悲惨的一个故事。

可是晴雯其实所有的读者都知道，她跟宝玉之间也一清如水，她长得漂亮，她喜欢打扮，她讲话很灵巧，可是她没有任何邪念，也没有任何不对的动作。我们觉得最有趣的就是贾宝玉身边一个最老实的丫头叫袭人，那么跟贾宝玉上床的其实是袭人，可他妈妈不知道，然后打小报告的也是袭人，那么结果王夫人赶走的是那个没有跟她的儿子上床的那个晴雯，她就老在怀疑。

所以我常常觉得有时候我们中学时候也常常在笑我们的教官，说他老是看错人，因为其实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所以74回里面，我想这里面其实在讲华人的派系的关系，讲到华人的大人在管理青少年这个年龄层里面，许许多多的偏见跟误解，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就突击检查，抄检大观园，然后一个一个房里查。那么到了晴雯，晴雯是那个脾气火辣的，说我好好的，你们竟然怀疑我，就抓着箱子哗一下，把她这箱子里所有东西倒的一地都是，所以你们就查，那她就给这些人难堪。

那最精彩的时候来查到三小姐探春，我们知道探春是有个性的女孩子，探春听说要查她了，就把灯火全部都点亮，然后就进来说，你们要查我东西就查我，然后她就说我身上，你们也查看我身上有没有藏什么赃物。那这个王善保就不知好歹，就说，噢，我真的要翻翻，就把她裙子这样……探春就啪一个巴掌打过去。这个大概是红楼梦里我们看了最过瘾的，就是她要这个小人知道，说我不是你好惹的。

所以探春讲说我们这样的家族，别人从外面杀进来是杀不死的，我们必须自相残杀，这个家才会败落。大概是红楼梦里面讲的最重的一句话，我想个人家族、社会、国家都一样，其实外面没有那么厉害的敌人，杀不进来，自相残杀大概就是败落的象征，这是74回红楼梦探春讲的最重要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