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智慧】《留侯论》：能忍才能成大事（一）

第九十课

《留侯论》：能忍才能成大事（一）

篇目简介

本文是苏轼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论策中的一篇。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策略的重要性。

篇目原文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完整讲稿

大家好，欢迎来到《古文观止》，我是邵鑫。今天我们要读的是苏轼的《留侯论》。

说到苏轼这个人，大家应该非常熟悉了，这是千古第一文豪。苏轼的诗，苏轼的文章，苏轼的字，苏轼的画都非常非常厉害。那我们今天要讲的呢是苏轼被选入《古文观止》五篇当中的一篇。在前面我们也讲过一篇是《范增论》，今天要讲的是《留侯论》。

“留侯”是谁呢？就是张良。说到张良大家可能就更熟悉，在历史上张良的名气非常大，而且张良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开国功臣。想当年刘邦打下天下来之后，曾经跟群臣们开会说我们为什么会打赢？尤其是为什么能够战胜这么厉害的项羽？大家给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后来刘邦自己总结说你们说得都对，但是除了你们的理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们有三个很厉害的人才：第一位是这个搞后勤的萧何，安抚百姓的搞后勤、搞粮草；第二位是出谋划策的张良；第三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韩信。所以这三个人叫“三杰”。刘邦说我就是因为有这三个人，所以得了天下。所以大家知道张良，对于这个中国历史的影响是非常非常大的。

那苏轼这篇《留侯论》讲的就是张良，但是他讲张良，跟我们去看张良又不一样。他不是讲张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他从张良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非常可贵的品质，看到了一个可能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人生，或者影响一个国家的走向的品质，这个品质就是一个字，叫“忍”。

我们后来讲一句话叫“忍字头上一把刀”，那“忍”这个字，是“心”上加了一个刀刃的“刃”。光看这个字我们就觉得很痛苦，好像感觉拿着一把刀刃在剌自己的心，所以一般人都受不了。那什么叫“忍”呢？“忍”其实就是指那些一般人受不了的东西，你能受得了，这就叫“忍”。

所以苏轼在写《留侯论》的时候，一上来他没有去讲张良，一上来先来了一段非常经典的论述。这段论述我是非常喜欢的，他写得非常精彩，大家也可以仔细地读一读，甚至如果喜欢你可以把它背一背，叫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说古代所有的能够称得上豪杰的人，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别人能干的，他也能干，这不能叫豪杰；别人受不了的，他能干，他能受得了这才叫豪杰。

所以后面讲“人情有所不能忍者”，每个人天生就有自己受不了的事，人作为有情感的一种动物，情感丰富的一种动物。大家觉得有些事情让我们很愤怒，在愤怒之下，我们忍不住，很冲动做了一些事情，这是很正常，这是人的本能。但是什么样的人是厉害的豪杰呢？就是能够克服本能的人，叫“人情有所不能忍者。”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苏轼说一个普通人被人给侮辱了，人家说了你的坏话，人家骂了你，人家瞧不起你，你内心感到很愤怒，你抽出剑来跟他拼命。这不是真正的勇敢，这只是遵循了你的天性。这“不足为勇”。

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呢？或者什么才叫“大勇”呢？“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真正的勇士。就是本来没他什么事，你突然给他来了一个困难，来了一个危险，来了一个倒霉的事儿，他并不着急，并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无缘无故地把一些误会，把一些灾难加到他的头上，他也不生气，这种人是天下真正的大勇者。

为什么他们会能够做到忍得住呢？就是因为“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些人能够忍得住一时的气愤，是因为他们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们不会因为一时的小的冲动，而毁掉了自己未来的那个远大的目标。

那读到这段我不知道大家会想到谁，我会想到历史上有两个非常典型的人，一个人叫韩信，一个人叫荆轲。韩信就是非常典型的。大家知道韩信小时候的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就碰到一个人，长得很大个，然后这人就跟他（韩信）讲说：“别看你长这么高，其实你是个胆小鬼，别看你带着剑，其实你很怂，不信？你敢跟我拼命吗？你要是不敢跟我拼命，你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你要是敢跟我拼命，你就拔出剑来把我杀掉，我看你敢不敢！”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被大家这么侮辱的话，而且是当众侮辱，大家肯定会受不了的。你侮辱我，君子士可杀不可辱，我跟你拼了。这是一般人会去做的事情。

但是当时韩信的表现是默默地低下头从他（羞辱者）胯下钻过去，不跟他拼命，然后所有人都在嘲笑韩信是个胆小鬼。但是韩信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因为他要留着自己的性命未来做大事。他说我韩信生在世间，是要成就一番功名的，是要做大事的，所以我必须得忍下来这些小的事。这是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是荆轲，我们去读《史记》里边的《刺客列传》，大部分都是在写荆轲。荆轲当年也干过一些事，就是荆轲跟别人下棋的时候争起来了。争着争着，两个人眼见着就要动手，这时候荆轲被人瞪了一眼，荆轲立刻默默地走了，不跟他争了。大家就说你看荆轲多胆小。

还有一次，荆轲跟当时一个很厉害的人叫盖聂讨论剑法，盖聂也瞪了他一眼，荆轲又被一眼瞪跑了。所以很多人都说荆轲是个胆小鬼，但其实只有荆轲自己知道，留着一命是要将来做一番大事的，不是要死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里的。哪怕我（荆轲）现在真把你杀了，那我不也得跟着吃官司吗？所以这种（忍不住小事的）人，不是真正勇敢的人。

真正大勇者是能够忍住小事，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住小事，将来去谋求大事的人。所以一上来苏轼就先来了一个立论，他说真正勇敢的人是能够忍的人，而不是那些狠的人。狠的人未见得是勇士，能忍的人才是勇士。

那么这个跟张良有什么关系呢？很简单，在历史上有一个张良非常出名的故事，就是给老人拾鞋的故事。大家小时候可能都听过。说张良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走到一个桥边看到一个老头，老头看到张良之后，啪，就把自己的鞋扔到桥底下去了，然后说：“给我捡去。”张良就觉得这哪来个神经病，（内心）说我想揍他。但是想了想忍下来，（心想）算了，（这老头）这么大把年纪。然后就下去给他捡鞋，捡下来鞋之后老头一伸脚，说：“给我穿上。”张良心想好吧，捡都捡了还差这一下？给老头穿上（鞋）。

穿上之后，老头说：“嗯，小子不错。这样吧，五天之后，你到这个桥上来等我，天亮的时候来桥上等我。”张良心想这什么人？然后五天之后就来了。结果来的时候发现老头已经在了，那个老大爷就说：“你跟一个老人约，你还迟到？五天之后你再来吧！”

结果又过了五天，张良天刚亮就来，结果发现老人又到了。老人说：“好嘛，还迟到？五天后你再来。”结果到了再五天之后，张良半夜就去。刚到，过没多久老头来了。老头很高兴说：“哎，这就对了。来，给你一本书。”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是个啥，然后张良就拿着书回去了。天亮了一看，是《太公兵法》，这个好厉害。后来据说张良就根据这个兵法，学完之后变成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这是张良非常出名的一个故事。

我们今天很多地方都在讲，但是大家讲这个故事往往是在讲什么，说人还是要尊老爱幼一点，对老头好一点，说不定人家就有个宝贝给你。这是很多人去读的这个视角。

但是苏轼读的视角不是这样的。苏轼说这个张良，在桥上碰到这个老人，这件事情很奇怪的。甚至有一些人觉得这个老人不是个人，是个神仙。因为在这个故事里边，老头说：“十三年后，你会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块黄石，那就是我。”所以我们后来叫这个老人“黄石老人”。很多人在讲这故事时候，把这老人当成一个鬼怪神仙。但是苏轼说这不是一鬼怪神仙，讲这个故事也不是为了告诉你，你只要尊敬老人就能得到《太公兵法》。这书也不是最重要的。

所以你看苏轼作为千古第一文豪，他特别厉害的是同一个故事他能看出不同的东西来，而且他能够前后勾连。我一会儿再跟大家讲他怎么勾连的。

然后苏轼说这件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最重要的并不是这本书，不是张良最终得到了《太公兵法》，而在于在整个过程当中，张良表现出来的“忍”的品质。张良在不断地忍，在不断地忍受这个老人的无理的要求。你看在这个过程里边，其实这个老人有很多无理的要求，第一个无理要求叫作你给我拾鞋去；一般人哪有这么干的？如果放在今天，我们真觉得是个神经病。第二个叫作拾上鞋来之后，还得给我穿上；第三个叫作反复地提苛刻的要求，说五天之后天亮了来找我，结果最后发现他是半夜来的。你这不是故意地给别人提一些很难的问题吗？

所以苏轼说这个事本身就不正常。这本身根本就不是一个老人想要给张良传兵法，如果真是为了给他传兵法，不会这样去传的。而且他（苏轼）说很明显这个老人是在不断地磨炼张良，用什么来磨炼他呢？就是用这些一般人忍不了的事来磨炼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觉得这个故事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所以苏轼一上来就说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故事奇怪吗？而且有人觉得这个老头是一个神仙，哪来的神仙？很明显，苏轼说这可能就是一个隐士，在秦朝当时的一个隐士，来教育张良，来改变张良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要教育和改变张良呢？苏轼就引到一个问题，就是张良到底是不是一个天生就能忍的人？苏轼的结论是并非如此，为什么？

因为张良年轻的时候，还干过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情。只不过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把它跟去给老人穿鞋这个事联系起来。但是苏轼就这么厉害，就把两个事联系起来了。这个事是什么呢？是张良年轻的时候，刺杀过秦始皇。当年张良是韩国的贵族。张良的祖祖辈辈都是在韩国为相的，韩国的国相，然后后来韩国就被灭了。被灭了之后，就有很多刺客想要报仇，张良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张良不是自己亲自去刺杀，而是派了一个很有力气的人，一个大力士，拎了一个百十斤的大铁锤。在秦始皇出行的时候，在博浪沙这个地方，一锤就抡过去了.结果打错了车子，“误中副车”,就差点把秦始皇干掉。

在中国历史上,《史记》当中记载，差点干掉秦始皇的人有三个，第一个是荆轲，第二个是荆轲的好朋友高渐离，第三个就是张良。所以张良还有过一个身份是刺客身份。那这件事情就被苏轼看到了，苏轼说通过这件事我就知道张良根本不是个能忍的人。为什么呢？

他（苏轼）第二段就讲“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他说韩国灭亡的时候，秦是天下最强盛的国家，对待天下所有的人，他们用的手法是什么？是严刑峻法，刀锯鼎镬，就用这些刑具对待他们。“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没犯什么事的人，被秦朝灭掉的多得是，被秦朝杀死的多了去了。“虽有贲、育”，哪怕是像贲 育这样的猛士，这两个名字，是历史上著名的猛士的代表，“无所获施”，他们也没有办法。

“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什么意思呢？就是当敌人的势力最强大的时候，你是一定不能跟别人硬刚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怎么样，就要忍，忍到敌人的势力变弱的时候，我们的势力强大的时候，我们再去对付敌人。

他说你看看张良曾经干过的这个事，“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但是当年呢，张良很明显并不具有“忍”的这个能力，他就是因为忍不住，才去妄图想要用个人的力量，一击，击杀秦始皇。这很明显，（张良）是心里边忍不住自己的悲愤之情的。那这件事情苏轼认为是非常不可取的，差点就要了张良的命。

“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张良干出这样的事来，能够不死是天大的幸运。说这个危险，叫“间不容发”，他在生死之间，可能这个缝隙，也就是一根头发这样的缝隙，（张良）无比地接近死亡。因为当年张良没有打中秦始皇之后，秦始皇大怒，发布全天下的通缉令，张良差点就被抓了。

所以苏轼说你张良当初干出这种，叫有勇无谋的事情来，就是因为你忍不了。所以苏轼把这件事情，突然间就跟张良给老人拾鞋的事挂到钩了。

他（苏轼）说这个老头为什么不去让别人拾鞋，就让张良拾鞋呢？很明显他知道张良是谁，他也知道张良的缺点叫作“忍不了”。所以苏轼认为，这个老人扔鞋让张良去拾，让张良给他穿鞋，让张良在很早的时候来找他，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磨炼张良的心性，让张良变得更加能够“忍”，他（苏轼）说这是成大事的非常重要的一种能力。

好，这节课的分享就到这里，我们下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