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要赴一个宴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他就生气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
许先生有点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她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说过,而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没有回答,好像很难以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在鲁迅先生家里做客人,刚开始是从法租界来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的工夫,所以那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少。还记得有一次谈到半夜了,一过十二点电车就没有的,但那天不知讲了些什么,讲到一个段落就看看旁边小长桌上的圆钟,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了,电车没有了。
“反正已十二点,电车也没有,那么再坐一会。”许先生如此劝着。
鲁迅先生好像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地举着象牙烟嘴在沉思着。
一点钟以后,送我(还有别的朋友)出来的是许先生,外边下着濛濛的小雨,弄堂里灯光全然灭掉了,鲁迅先生嘱咐许先生一定让坐小汽车回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先生付钱。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来,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是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婴公子围着闹得起劲,一会把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
送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看它,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对他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得起劲。
客厅后边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这才知道和许先生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师的那一段描写,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当选算是难得了。指望对于学费有一点补足,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城跑到东城……
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荷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鲁迅先生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胃药丸一二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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