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两岸“异地恋”能成吗？

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饼饼是土生土长的四川女孩，但口音却是台湾腔，因为她和中国台湾的男友已经恋爱两年半了。

从2019年相识至今，饼饼和男朋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时间只有七个月。在疫情之下谈旷日持久的异地恋本就是场孤独的赌博，何况她和恋人的中间隔着台湾海峡，这段海峡最近并不平静，尤其是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窜访中国台湾地区后，数度成为国际瞩目的焦点。

两岸婚恋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经历“大退潮”。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台湾当局限制大陆居民入台，两岸婚姻数量跌幅严重。据中国台湾方面统计，2020年岛内跨境结婚登记较2019年减少50.1%。其中新登记的大陆及港澳配偶3203人，较2019年减少61.5%。两岸自1987年恢复民间往来后，通婚人数不断增加，2003年达到34109对，占该年台湾地区总结婚数的2成，然后逐年减少，直到目前“大退潮”。

《海角七号》剧照

当饼饼在2019年遇到男友时，她没有想到未来将如此艰难，她今天仍无法想象这段恋情将走向何方。

邂逅

2019年9月5日，饼饼的航班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除她以外，这架飞机上几乎没有大陆人。

据海峡两岸旅游交流协会发布的公告，“鉴于当前两岸关系，决定自2019年8月1日起暂停47个城市大陆居民赴台个人游试点”。

饼饼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台，暂时不受影响。

饼饼是成都人，在大陆一所师范大学主修英语，到台湾师范大学交换一个学期。她胸前经常挎着重重的相机，总在筹划下一次 “出走”，已经去过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2019年8月的一个深夜，她在越南河内的路边摊吃糯米饭，对面一位男生看起来像是华人，阳光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里全是乐观和善良。

“Are you Japanese？”男生率先搭讪。

“Nope, I am Chinese. What’s up? ”饼饼说。

男生则颇有些惊喜地回复，自己来自中国台湾。

聊到尽兴，饼饼和男生一起散步回到民宿，在大厅里聊天到天亮。她知道了这个男生叫阿卫，在台南的成功大学读历史，2015年曾在南京大学交换一个学期，结识了很多大陆朋友。他的母亲在台南眷村长大，村民们大多是1949年前来台的“外省人”。和自己一样，他也去过西班牙北部的小城奥维耶多。

告别饼饼后，阿卫继续骑着摩托车在越南旅行，和饼饼约定有机会在台湾地区再会。饼饼本以为他只是自己旅途中遇到的无数陌生人之一，短暂地相会，然后再也不见。

十月，饼饼按照约定去台南找阿卫。台南是岛内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康熙二十三年，清朝设台厦道，置台湾为一府，府治就设在台南。

阿卫带饼饼登上了他家旁边的兑悦门，这是台南唯一仍在使用的古城门，建于道光十五年。拱形的兑悦门不到两层楼高，基座是灰色的石头，上层是红砖，立在低矮的巷弄中。饼饼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搀扶着走过小巷，后面是年轻的情侣和嬉闹的小孩。仿佛一百年都没有变过。

《海角七号》剧照

某个凌晨，饼饼想去看日出，他们当即驱车去最南端的垦丁。“有男/女朋友之后才可以去垦丁”是台湾流行的趣话，因为那里风景太浪漫，不适合一个人欣赏。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阴天。他们没看到日出，但铺天盖地的云朵被染成了暗红色，是此生见过最美的火烧云。

垦丁还是爱情电影《海角七号》的取景地。电影中，当地一位男生和日本女生相恋，但女生马上要返回日本。男生在垦丁的沙滩上紧紧抱住女生说：“你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紧接着是一个标准的爱情电影的美满结局。

饼饼去过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但这是她第一次想留下来。她和阿卫在老街散步，在咖啡馆里谈天到深夜，打地铺住在店里。她不仅喜欢上了台南，也喜欢上了阿卫。在台湾地区五个月，饼饼去了七次台南，但阿卫以为饼饼只是喜欢吃台南的牛肉汤。

十一月的一个凌晨，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穿过台南的老街。饼饼坐在阿卫的摩托上，去台南的车站，搭车回台北。她身体微微前倾，但不敢贴到阿卫。八个星期后，她将离开，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回来。

2019年10月，饼饼和阿卫在兑悦门闲逛，看到一对互相搀扶的老年夫妻。（受访者供图）

这是饼饼最后一次在台南见到阿卫。2020年1月，她告别宝岛，回到了大陆。

2020年，饼饼没有等到赴台个人游恢复。4月，综合考虑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及两岸关系形势， 2020年大陆各地各学历层级毕业生赴台升学被暂停。2021年，饼饼即将毕业，她向学校咨询，如果延毕一年，能否再去台湾地区交换，学校告诉她，这个项目已经取消了。

近十年的陆生赴台升学政策缔造了众多两岸良缘。2011年，台湾地区首度开放陆生赴台就读，当年就有不少大陆人和台湾人坠入爱河。

据中国新闻网报道，2012年，时任中共中央台办副主任叶克冬在台湾地区和陆生座谈，鼓励他们和台湾地区年轻人谈恋爱，了解岛内的思想与文化。叶克冬表示，未来两岸增加的婚姻，可能有些就来自两岸交流学生。香港中文大学副教授叶家兴等人合著的《陆生元年》书也中注意到不少两岸年轻人在台湾陷入热恋。

1840公里有多远？

饼饼再次见到阿卫是在土耳其。

离开台湾地区前，饼饼和阿卫约定去印度旅行。2020年1月，饼饼回到大陆，听说武汉暴发了严重的新冠肺炎疫情，但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去印度见阿卫。饼饼抵达中亚，在转机前往印度途中，她收到使馆通知，印度因为新冠疫情取消了中国人的电子签证。

被困杜尚别机场二十个小时后，饼饼改签到了土耳其，阿卫也从印度赶到土耳其和她碰面。辗转多地后，饼饼终于在离开中国大陆6000公里外的土耳其见到了阿卫。他们相拥在一起，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预料到了两岸异地恋情的艰辛，但没料到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持续数年。3月中旬，饼饼和阿卫离开土耳其，分别回到两岸。

此后，他们一整年没有再见面。阿卫已经大学毕业，在父亲开的黄金店铺中帮忙。饼饼升至大学四年级，忙于写毕业论文和求职。他们在海峡两岸各自迎战新的人生难关。

“哪些时候你想马上飞去台湾地区找他？”我问饼饼。

“我觉得有很多时候。比如吵架之后，比如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看了一部很棒的剧，很想跟他分享的时候，或者做了一顿很好吃的饭的时候。”饼饼带着哭腔说。

《海角七号》剧照

1840公里，是台南到成都的直线距离。时速350公里的复兴号高铁只需5小时15分钟就能走完这段路，时速70公里的大雁飞过只需要两天，而阿卫走了三百九十二天。

2020年底，阿卫开始筹备来大陆见饼饼。他把店铺里的工作委托给了亲戚，花七千元新台币做了核酸检测，办理好了前往大陆的手续，飞往上海集中隔离14天加健康监测7天。2021年4月中旬，他终于到了成都。

国台办发言人朱凤莲曾劝民进党当局莫做“拆婚人”。据中国新闻网报道，2021年1月27日，国台办发言人朱凤莲在例行发布会上指出，民进党当局借疫情防控大搞政治操弄，从2020年2月份起就单方面宣布禁止大陆居民赴台，大幅取消两岸直航航点，严重破坏两岸正常人员往来，损害两岸婚姻家庭幸福。

歌手李荣浩和杨丞琳也是受到阻挠的两岸情侣。他们被疫情分隔了300多天，在2021年1月23日才跨越海峡重新见面。杨丞琳发文“见面了”，配了一张女孩抱狗的照片，李荣浩则激动地发微博，“拿出韭菜盒子吃了四个”。

在成都，阿卫没有找工作，所有的生活都围绕饼饼。他们买了一辆电动车，骑着车逛遍了成都。饼饼带他走过儿时自己走过的路，吃自己童年最喜欢的零食。阿卫和饼饼的父亲聊天，了解了大陆的历史，对大陆的理解“从整体看向个体，再从个体的经历阅读一个时代的大陆人的共同记忆”。

2021年8月，东京奥运会羽毛球女单决赛，中国队陈雨菲对战中国台北队戴资颖，饼饼和阿卫在一起看比赛直播。饼饼心情复杂，她希望陈雨菲赢，又希望戴资颖不要输，但这不可能。最后，陈雨菲2比1击败戴资颖。阿卫给饼饼发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在成都待了半年后，阿卫又回了台湾地区。他的母亲突发重病，住进了医院。临行前，他向饼饼承诺四个月内回到大陆，“违约金”是一万元新台币。阿卫走后，空空荡荡的家就像案发现场——肇事者远走高飞，但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饼饼搬到朋友家借宿一晚。

阿卫离开后，四个月的约定是饼饼唯一的念想，她对时间变得尤其敏感。她清晰地回忆起来，一年前的中秋节，他们在成都的郊区一起吃烤肉；去年今天，他们住在青城山，山下有一条冰凉的河，赤脚踩进去分外清凉。“这么快就一年了，一切都变了”，饼饼说。

阿卫没有如期归来。今年3月，阿卫和饼饼提出分手。他母亲的病十分严重，要做手术。他父母离异，母亲一个人生活。那段时间，他压力很大，会去看心理医生。阿卫在医院里照顾母亲时，饼饼不断追问他几时回到大陆。疲惫不堪的阿卫提出分手。

“在异地的时候，这段恋爱带给你的痛苦更多，还是快乐更多？”我问。

“毫无疑问是痛苦更多。”饼饼说。

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如果你不是台湾同胞就好了。如果我们两个不是生在两岸，而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话，我们俩会非常幸福，不会有这么多痛苦。”饼饼说。

“如果你不是大陆人就好了。如果我们其中一方是泰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和新加坡人都好。”阿卫说。

饼饼和阿卫终究没有分手。但达摩克利斯之剑仍悬在他们头上——如何结束异地？去台湾地区还是去大陆？就像《海角七号》中男生问女生的那个问题，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阿卫说，他们必须有一个人放弃现在的生活。爱情还是故乡？这是道单选题。

因为赴台个人游和升学都被暂停，饼饼去台湾的唯一机会就是结婚。然而，台湾当局对大陆配偶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如果要在台湾地区登记结婚，饼饼必须先在大陆和阿卫结婚，拿到结婚证后前往海峡交流基金会验证，然后向台湾有关部门申请“单次许可”，拿着许可进入台湾地区，在机场和有关部门工作人员面谈，通过后方可进入台湾地区正式办理结婚居留等相关事宜。2021年，机场面谈的通过率只有89.8%。

哪怕在婚后，饼饼作为“陆配”也会受到限制。根据2009年修正后的《两岸人民关系条例》，在台湾地区依亲居留的陆配享有完整工作权。但陆配获得身份的规定仍是“4+2”（每年在台超过183天，4年后取得长期居留，再2年后可定居）。另外，饼饼的父母如果想随她到台湾地区居住，必须年满70周岁后才可以提出申请，每年只有60个名额。

另外，随着两岸经济发展此消彼长，越来越多的两岸情侣选择共同在大陆发展。自 1987 年台湾当局开放探亲以来，至2020年共有约 35 万对两岸婚姻在台登记。然而，2003年以后，每年增加人数都在减少。2021年，台湾地区的“机场面谈”只有1074次，而2012年有10283次。

因此，两岸情侣最常见的圆满结局是台湾同胞到大陆。2012年，台湾佛光大学社会系助理教授陈忆芬在两岸高等教育学术研讨会上发表“我的恋爱学分：谈陆生与台生相恋”的研究，指出没有分手的情侣通常都是台湾同胞打算去大陆发展。饼饼的一位大陆朋友也在和台湾地区的年轻人谈恋爱，但她的台湾男友已经到了厦门工作，结束了异地。

然而，阿卫无法潇洒地离开台湾地区，患病的母亲需要他照顾，年迈的父亲希望他接手家族生意。饼饼暗示自己可以去台湾地区生活，被阿卫拒绝了。不仅因为担心陆配在台无法得到公正待遇，也因为这样的选择几乎是破釜沉舟，他希望饼饼能考虑清楚。

《海角七号》剧照

饼饼和阿卫看不到明确的未来。2013年出版的《陆生元年》中写道，两岸情侣大多约定，“不谈未来，顺其自然，认真用心，过好今天”。饼饼的一位朋友也说，两岸情侣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很难不顾未来。生活在不确定中，饼饼和阿卫只能先过好今天的日子。阿卫打算尽快来大陆见饼饼，但不确定之后是否来大陆长期生活。“先解决情绪，再解决问题”，阿卫说。

幸好，饼饼知道他们不是唯一的两岸情侣。她加入了一个叫做“消灭新冠，还我自由”的微信群，群内目前有150多位成员，都是两岸情侣。他们分享两岸通行的政策变动，给结束异地的情侣送上祝福。但也有人悄悄退群。饼饼加入群聊时，她前面有70余人，现在只剩下了50余人。就连创建这个群聊的群主，也不知道哪一天悄悄退出了群聊。

最近，阿卫给饼饼分享了一个YouTube上播放量过百万的视频。博主小花是个在台湾地区的大陆女生，她开心地告诉母亲，她谈恋爱了，母亲却没有送给她祝福，只因为男生是台湾地区的人。小花的母亲担心未来不能到台湾地区照顾女儿，女儿也无法陪伴父母度过老年。“嫁了这么远，一辈子能见我几次啊”，小花在视频里哭了很久。阿卫把视频发给饼饼后，饼饼很生气，“小花妈妈用爱的名义情绪勒索女儿是自私的”。

饼饼不认为他们的爱情需要有人做出“牺牲”，这只是一种“选择”。在悲观的时候，饼饼总能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真爱之路无坦途。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饼饼和阿卫为化名）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