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网红老师张雪峰：骂我就有流量，但我希望被认为是好人

凭借《7分钟解读34所985高校》，张雪峰成为网红老师。过去这六年时间里，全民考研之势愈演愈烈，内卷、反焦虑、学历贬值被频频提及。

38岁的张雪峰，生活也发生了一些改变。2021年，他离开了打拼14年的北京，到苏州二次创业。他在回复网友评论时说道，“小孩上学，没有北京户口，将来不能在本地高考，没办法……简单的生活，在北京，一点都不简单。”

曾经，张雪峰主攻考研辅导，现在，他的工作重心偏向了辅导高考志愿填报。张雪峰形容自己的工作是“从坑里往外刨人的活”，他发现很多人读大学时并不了解自己的学校与专业，以至于本科毕业后对就业去向不满，只能寄希望于考研。他希望在源头处能做出一些改变，从高考志愿填报开始，让学生少走弯路。

2023年研究生考试报名时间即将结束。据新东方发布的《23考研年度报告》，2023年全国考研报名人数可能突破520万人，竞争将更加激烈。

借着这个契机，九派新闻围绕考研、高考志愿填报、学历贬值和社会内卷等大众关注的话题，与张雪峰展开了一次对话。

张雪峰在直播。图/九派新闻 曾宪雯

【1】现在考研跟高考一样，是个必经之路

九派新闻：在考研这个问题上，你感觉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张雪峰：人越来越多，大有全民考研这个趋势。感觉现在考研跟高考一样，是个必经之路，行不行都试一试。

十年前，大多数人不太会二战，但现在二战很普遍。比如学土木工程专业，我们那个年代毕业可以去工地，但现在小孩不愿去工地，太苦了，宁可往死里考。

每年一到考研报名的时候，一大堆人跑到网上骂我。我逼着人考了吗？我也没这有能力，是学生自己要考。

考研动机这个东西，可以把它看作大家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我不愿意去工厂拧螺丝，那就考研，对本科毕业能找到的工作不满意，那就去考研。

九派新闻：最近武汉科技大学发布了一个通知，说有很多985和211高校的学生报考。你怎么看待逆向考研这个问题？

张雪峰：我个人觉得不要以偏概全。这里存在一个比例问题，我们不能保证说一定没有这种情况，但不能说有一个两个就代表了这是一种现象；其次，最后录的人当中，有多少是211、985院校的；还有一个问题，这帮人是怎么上的，是调剂的吗？如果是调剂的，学校当然更愿意要211、985的考生。

我举个例子，如果宁夏大学、西藏大学的考生报考武汉科技大学，它们本身高考录取分数线就比武汉科技大学低，那它的学生报考就是合理的。如果信息披露不够全面，很有可能会产生一些误解。

除了比例问题，考研择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人本科是985院校的，但他退化很严重，本科时天天挂科，985院校的学生，如果有保研资格他还会考吗？这样的学生，了解自己的水平是什么样子，考研去比本科院校差一点的院校，这情有可原。还有一些学生，家里边可能有一定资源，他爸说你去考一个研究生学历，我就可以给你安排工作，那他就以结果为导向，考好学校那么卷，还不如考个相对一般的呢。

这个新闻给大家的一个体验是什么，不要以为是211、985的考生，考研就一定能考上。很多考研的人头铁，明明复习得不咋地，非要顾面子考那些比较好的学校，那最后就该往下调往下调。

九派新闻：找你的那些学生当中，二三本的考生和211、985的本科生相比，他们有怎样的区别？

张雪峰：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这在985、211的学生中非常明显，他们对自己认知不是那么清晰。比如他现在本科985，考研肯定要考个更好的学校，但一测评发现他的实力已经不行了，但他就是要考清华，头很铁。二本三本的学生普遍清醒一点，我这个水平，考个差不多的学校就得了。

九派新闻：你之前说觉得考研是改变命运的道路当中最具性价比的一条，为什么这么说？

张雪峰：你有其他性价比比这更好的吗？比如通过工作？实际情况是，你可能连工作都没有，怎么去改变？就像我们总说，教育是改变命运最好、最简单、最公平的方式。

九派新闻：你还相信考研能帮助人走向成功吗？

张雪峰：我给你举个例子，进大厂，一个二本去应聘，你敢投简历吗？简历关你过得去吗？华为在网上有一个校招的学校清单，学校不在清单里面你进不去，你不通过考研去换一个学校的话，还能怎么办？

我经常说，不要拿个例来说话。不要去泛化一些概念，不要以偏概全。比如一个研究生素质差，我们就说研究生素质越来越低，考上研的也素质不一定高，这话我觉得有点过分。

你说即使考上研了也迷茫，中国研究生130多万，不是说所有学校所有专业都迷茫的，不能因为一个人迷茫，就说所有人都迷茫。

九派新闻：考研在人生中是位于一个怎样的站点？

张雪峰：看你的本科起点是什么，如果你本科起点是清华，这个站点可以略过，如果本科起点是个三本，那它可能是你人生的拐点。

九派新闻：如果本科毕业就能找一个特别好的工作，是不是就不用再去考研了？

张雪峰：看怎么去定义这个好，好就业和就业好，它是不一样的概念，好就业不等于就业好。比如测绘专业好就业吗？好就业。就业好吗？如果你对工作条件有要求的话，那就不好。

问题在于，专业不好不代表你不上，因为有调剂，你想避开调剂，就要找专门的老师帮你算一算。每年这样的家长很多，不想浪费分，想踩线进一个好一点的学校，上最烂的专业。我一般劝一次两次，实在劝不动就算了。我跟家长说我们团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指导你方向，二让你保持冷静。

张雪峰在直播中为家长讲解升学规划。图/九派新闻 万璇

【2】选专业要想清楚I　want与I　have　to

九派新闻：到苏州做高考志愿填报，你们团队的用户画像是怎样的？

张雪峰：他们普遍都是很关心孩子的家长，假期没有出去聚会、没有出去喝酒，而是跑到我直播间里边看直播。他们很关心孩子的成长。

九派新闻：怎样指导家长进行高考志愿填报？

张雪峰：我有一个理论，孩子在选专业的时候要想清楚两点，一种叫做I　want，一种叫I　have　to。I　like不等于I　want，后者是我就想在这些专业领域里钻研。有些专业，比如生物，I　want的比例可能连3%都不到，学生大多数都是被调剂的，但你是I　want的话，你就可以成为这个行业里面的3%。

看一个专业，比前3%是没有意义的，要看你能不能成为前3%？你want的时候是能成的，比如说法医，40多度的天，你买两斤猪肉拿保鲜膜一封往缸里一放，晒一个星期，然后打开保鲜膜一闻，觉得闻这味道真开心，那你太适合学法医了。

填报专业前，应该去看一下真实的就业环境。有的人对专业理解不够深，只看到了好的一面，没有看到这个专业不好的一面。所有专业都有背面，但这个背面你能不能接受呢？不能接受，你就不要报，你不能说，上大学之后发现不是这个样子，完了再换，费的精力太大了。

九派新闻：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特征？

张雪峰：成熟得更早，自尊心比较强。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不要把他当孩子，要尊重他，所以我们和很多学生沟通时都是把父母支开。

我特别喜欢一本书，叫《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我强烈建议所有家长都去看一下这本书。那本书的腰封上写着一句话：“所有的父母都在等孩子的一句感谢，所有的孩子都在等父母的一句道歉。”如果家庭教育有问题，建议都去看看这本书。

九派新闻：在你的一份简介中，写到了人生规划师，你会想要替女儿规划人生吗？

张雪峰：她随意。我对她的规划就是没有规划，但这其实是成本最高的规划，自己为她做好一切准备，让她能想怎样就怎样。

经常有人问我鸡不鸡娃，我说我是鸡自己的父母，我会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一些。人嘛，几代人中总有一代人要为整个家族付出，对于我们家来说，我就是那个需要去付出去牺牲的人，不用考虑自己喜欢什么或者干什么开心。

如果我女儿要去当一个美术老师，去当呗，也不图当美术老师要挣多少钱，不用考虑要不要买房，我已经给她买好了。我准备给她存够钱，让利息就可以够她非常好的生活，可能将来每个月从银行拿的利息都比当美术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要高，当美术老师就是为了开心。

对于有的人来讲，努力的终点就是别人的起点，所以当一个人起点是站在别人的终点的时候，随意，怎么选都对。

大家一定要注意，我随意不代表你也可以，因为每个人的家庭条件、家庭背景是不一样的。现在大家为什么说内卷，因为人要是想有一个比较稳定或者体面的工作，他得有个上升通道，但对于普通家庭来讲，也许升学就是那个上升通道。

张雪峰在为直播做准备。图/九派新闻记者　曾宪雯

【3】焦虑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九派新闻：你有觉得大家变得更焦虑了吗？

张雪峰：之前也有，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这种焦虑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你是找不着工作吗？只是你能找到的工作不想干，想干的工作你学历又达不到，这叫焦虑吗？

九派新闻：你认可这几年被频繁提及的学历贬值这个词吗？

张雪峰：我觉得不是学历贬值，我更愿意用学历升级来替代这个词。

经常有人问我现在考研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多。我个人认为第一是因为各个岗位对于学历升级的需求日趋明显。比如医生，原来本科毕业可能能进县医院，现在得硕士毕业。我父母当年上学时，老师是初中、高中毕业，我上学时是大专毕业，你们上学时老师可能是本科毕业，等我孩子上学的时候，教他的老师都是硕士甚至博士毕业，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办法，这是社会对你的要求，哪里没有竞争？生活在远古时代还被狼撵着跑呢。社会对于人才的要求本来就越来越高，我们那时候该上大专的上大专，该去厂里打工去厂里打工。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不去厂里打工，竞争就这样来了。当你在抱怨竞争的时候，真正有竞争力的人在努力买房，买得起房的人从来不会抱怨房价高，因为你在抱怨房价高的时候，人家在努力挣钱。

第二点中国正在进行大规模转型，从中国制造变成中国创造。如果中国不做转型，还做中国制造的话，本科学历确实够了。但现在我们国家要在各个领域里边凸显中国创造，要突破国外的卡脖子技术，所以我们需要大量的研发人才，那必然会造成人才升级。

所以我个人不觉得是学历贬值，更愿意用学历升级来说这个事情，这是社会对于人才的要求，你不符合要求就要被淘汰，这很正常。

九派新闻：你怎么看待985毕业生涌入县城？

张雪峰：我觉得这是大家一种不同的选择，你怎么知道没有那么多人情系乡村，要去做乡村振兴？你怎么判断这个人就想去三支一扶，还是只是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你没法判断。当城市没有广阔天地的时候，大家觉得农村有也是很正常的。你也不能说考三支一扶的人都是为了稳定去的，都是为了利己，而不是利村、利农的目的。

九派新闻：当今社会，通过读书大家好像并不能够实现阶层的向上跃迁。

张雪峰：这个大家指的是哪个群体，是清华的？北大的？还是什么专业的？大家这个词太泛了。中国每年400多万大学生，1270所高校（本科），211、985高校才116所，双一流才147所，也就是说大多数大学生，其实都不是211、985院校的学生。即使是，还有专业分别。

有的人认为金融是离钱最近的专业，但进入行业会发现资源有多么重要。有个词叫资源型人才，你在银行工作，你爸给你存一千万，你就是资源型人才。银行都有存款、贷款的任务，如果我女儿到银行去工作，我就存个五千万，我让朋友也去存五千万，拉了一个亿的存款。努力有什么用，这个行业是极吃资源的，读书读了半天发现，为什么找不着好工作，是你对专业认知有问题，当时就不该报这个。

九派新闻：对于现在被大家频繁提到的“内卷”，你是不是会持着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

张雪峰：无所谓，你卷你的，跟我没关系。你应该把抱怨的时间用在努力上，你觉得去抱怨房价太高，它会降吗？抱怨有什么意义呢？只有用自己的行动去回应它。

不要跟别人比较，做好自己，如果你想要好的生活，就自己去努力，别人卷不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拿我来说，我在工作上别人付出得多，那回报就是多，我是拿自己的时间换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如果你付出的没有我多，咱俩工资一样，过着一样的生活，你干吗？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张雪峰。图/九派新闻 曾宪雯

【4】只要在这个领域里骂张雪峰，那就有流量

九派新闻：你提到如果能重来，一定要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你在刚出社会时候有体会过学历歧视吗？

张雪峰：我自己没有体会过，但等就业以后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学历代表着你的学习能力，有一个好点的学历代表你的学习能力还不错。读过研的人和没读过研的人是不一样的。

本科生写论文，只要查重能过就行了，硕士论文不可能那么水一下，博士更不可能，因为他真的是要去搞科研的。这就是本科和研究生本质的差异，所以等真的工作了以后，你会发现确实是不一样。

九派新闻：作为老板，你在招聘时有哪些要求？

张雪峰：硬性条件是学历必须保持本科以上。我们毕竟做的是升学规划，没有本科以上的学历，你没有经历过这个痛苦的选择。当年大家报专业的时候都纠结，你没有经历过这个，很难去跟家长和学生感同身受。第二你没有上过大学，你对本科专业没有什么概念，死记硬背那是不行的，所以本科学历是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如果你考过研，那就更好。

高学历代表一种学习能力，我们这个行业，对你的沟通能力也有要求，因为要跟家长沟通，再就是对于做一件事情的专注度吧，我需要所有的升学规划老师必须全身心做这个事。我们这个行业的老师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对未知领域有极度的探索欲。

九派新闻：你身上有很多角色，比如老师、管理者、人生规划师、网红，你会希望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张雪峰：一个好人。甭管是做老板、做老师，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人，代表了对你的一种普遍认可，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最好不要说，这个人挣黑心钱，或者为富不仁。我很不喜欢一棒子打死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犯了一个错误，就被一棒子打死，我觉得戾气不要太重。

九派新闻：你经历过被网暴的时候吗？

张雪峰：太多了。我本来可以有很多其他挣快钱的方式，但我选择了一种最累最难受最痛苦的方式。现在互联网有一种什么样的风气呢？只要在这个领域里骂张雪峰，那就有流量。

之前在网上最火的视频就齐齐哈尔大学，我说的是个事实，没有说它不好，确确实实齐齐哈尔大学的等级跟北大是有差异的，但那个时候在那个场合说哪个学校，好像就是对哪个学校不尊重。但我没有，我说的只是事实而已。就好像你劝一个人多运动，瘦一点身体会更健康，他就觉得你是不是说我胖。

被误解是常态，被理解是不正常的，你挣的就是被误解是常态的钱。要是没有大家这么关注，连骂都不愿意骂你了，谁还愿意看你，有时候豁达一点也就过去了。

九派新闻：你会担心被互联网遗忘吗？

张雪峰：不会担心，因为这是必然的。没有人是永远的红或者说有影响力，不可能，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去担心呢？就像今年我姥姥姥爷和父亲都去世了，没有人是永恒的。

【爆料】请联系记者微信：linghaojiz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