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景》二

《月下小景》二

00:00
14:08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
  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都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十分活泼。
  只想说话。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完全说到了。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象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追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
  芦笙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能束缚月光?”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族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抛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本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族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但因此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却把古代规矩保持了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
  “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自己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寨主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后,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了些无比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敷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