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诗云:
从来廉吏最难为,不似贪官病可医。
执法法中生弊窦,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响处民情抑,铁笔摇时生命危。
莫道狱成无可改,好将山案自推移。
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切不可说”我无愧于天,无怍于人,就审错几桩词讼,百姓也怨不得我”这句话。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个个拿来塞责,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偏是贪官起身有人脱靴,清官去后没人尸祝,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说便是这等说,教那做官的也难,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晓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无谎不成状。”要告张状词,少不得无中生有、以虚为实才骗得准。官府若照状词审起来,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只得要审口供,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审之先,两边都接了讼师,请了干证,就像梨园子弟串戏地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盘了又盘,驳了又驳,直说得一些破绽也没有,方才来听审。及至官府问的时节,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地一般,哪一个不有条有理,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截住轿子齐禀。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了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知县又叫卖米的审问。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
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什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
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哪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哪里会说话?”知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什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愉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嗑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
那些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
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哪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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