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的古籍活字典,每日在图书馆巡游,喝酒、工作两不误

98岁的古籍活字典,每日在图书馆巡游,喝酒、工作两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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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生,似乎与别人不同,以“十”为计数单位。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在马路上,沈燮元打开一卷发黄的纸,才开了一点点,就立刻卷了回来。他问:“多少钱?”

“500块。”对方出价。

沈燮元没有还价,立刻掏钱,拿了就跑。

那卷纸是辽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是沈燮元为南京图书馆采购的众多古籍之一,如今已成为南图的十大镇馆之宝。

《大方广佛华严经》(南京图书馆供图)

“藏着书要杀头的,所以辽传下来的刻本很少很少,而且泥金的哪里去(找)?这么大的卷子,现在几千万都买不上了,这个叫可遇不可求。”在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中回忆起这段购书往事,沈燮元得意地笑了:“买书就像交女朋友,没有成功你不要乱讲,一乱讲不成功啦。”

沈燮元一笑,露出仅剩的一颗牙齿。他已经98岁了,是中国版本目录领域的元老级人物。

从南图退休三十多年后,他依然每天都到南图“上班”。周一到周五,早上七点多,他独自从家出发,倒一趟公交车,来到南图,开始又一天的古籍整理研究工 作。

沈燮元说:“版本目录这一行,水很深。”在冷涩艰深的深水区巡游,他甘之如饴,一游就是七十年。

(南京图书馆供图)

“派出所所长”

宋代以后,中国雕版印刷事业繁荣,同书异本的情况较为普遍。一种古籍有哪些版本?哪个善,哪个不善?为图书版本编目录的需要由此而生。版本目录是记载古籍版本特征,考辨其源流的目录,对学术研究和古籍整理具有重要价值。

沈燮元一辈子都在跟古籍打交道。经年积累的实践经验和深入研究,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是吹牛的,这个书拿来,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书好不好、这个价格高不高,一看就看出来了。”他的眼皮耷拉得快要藏住眼睛了,但讲到兴起之时,眼睛依然澄澈有神,如同灰蓝色的玻璃珠闪着光。

通过观察行格、避讳、刻工、纸张、字体、印章,沈燮元能够轻易鉴别古籍的版本及真伪,有着“古籍活字典”之称。

1978年,一个重要任务找上了在南京图书馆工作的沈燮元。在他的同事、版本目录学家沈津看来,这是沈燮元“数十年图书馆生涯中意最浓、色最灿、义最重的一段经历”。

时间拨回三年前。1975年秋,周恩来总理病榻之上仍惦念着中国的文化遗产保护,作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目编出来”的指示。善本,指那些具有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的古籍,判断的主要依据为古籍的科学研究价值和历史文物价值。对中国古籍善本进行全面清晰的大盘点,能为学术界的研究提供极大方便,也在文化传承上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

于是,在国务院的统筹下,北京图书馆联合上海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组建编书小组,举全国之力,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沈燮元年轻时照片(南京图书馆供图)

1978年3月末,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在南京召开会议,研究编辑书目的工作步骤,制定收录范围、分类表等具体事宜。按四部分类法,增设丛部,共分经、史、子、集、丛书五部。南图分到子部,由沈燮元担任子部主编。

全国范围内的古籍善本普查工作共搜集各地大小图书馆、博物馆等781家单位,13多万种古籍善本目录卡片。一张卡片就是一本书,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成员需一一核查每张卡片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沈津在《沈燮元文集》序中回忆,“面对各种不合常理的著录方式,也只能凭借过去的经验去辨认卡片上的著录有无错误。”

编委会先在上海办公,上海工作结束后,又到北京集中。多地辗转,四海为家,从初审到定稿,沈燮元参与了全部编撰过程,奔波生活长达十年。“一共去了三个人,一个是(南京图书馆)副馆长,还有一个是书记。他们两个都回来了,把我留在那里,留了十年。”沈燮元讲道。

“北京住在国务院招待所,上海住在延安饭店,都是内部招待所,因为这是国家项目啊。”国家重视,但经济欠发展的大背景下,生活条件仍显艰苦。在北京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他时间全部投入工作。

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委会工作期间,沈燮元得了个“派出所所长”的诨名。名字是上海图书馆馆长、《善本书目》主编顾廷龙先生起的,称赞他对古人的信息极其熟悉,就像管古人户口一样。

有一次,编委会看到一本四川省图书馆的明正德刻本《中吴纪闻》,发现卡片上写有“据宋本校及清黄丕烈校”。对于“黄丕烈校”的真假,编委会中有分歧,就来问沈燮元。果不其然,书刚一打开,沈燮元就一眼定“乾坤”:黄跋的字有些形似,但没有黄丕烈的韵味,是后人摹写。

对此,沈燮元也不谦虚,伸出一个手指头,孩子讨夸奖般炫耀道:“平常编目,哪个编得最快?馆里编目比赛,我得第一!因为我不要查书了,一看这个人,明代人、宋代人,脑袋里就有现成的。他们都要查,查籍贯啦,查年代、版本,我马上编了,不要查了。”说到不用查书,他声音突然变得好大,挥着手,颇为豪气。

1996年,《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全书出齐。虽然已过去二十六年,但目前还没有哪一部书目,能在收书的数量、藏书的单位、著录的详明等方面超越它。如此大型的古籍联合目录,不仅在国内图书馆界属第一次,在近代藏书史上也开了先河。沈燮元因其杰出表现,获评文化部“特殊贡献奖”。

见珍品,通古今,二十年著鸿篇。因工作得见如此多的善本,沈燮元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们为什么看?因为工作需要。从普本一直看到善本,我们不知道看了多少书了。不是工作需要不会给你看的。”

沈津评价他,“说到底,燮翁是一位平凡的读书人,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业余爱好无他,就是喜欢书。”

沈燮元(右一)与编书小组同事。(图片来源:《沈燮元文集》)

一条图书馆里的鱼

1924年,沈燮元在苏州出生,原籍无锡。抗战胜利后,他在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一学期后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读了三年。

其中有一学期,沈燮元和两个同学去无锡国专上海分校读书。那里的宿舍小、光线暗,不好读书。沈燮元和同窗找了教务长王蘧常先生,请他帮忙找个能看书的公共图书馆。王蘧常引荐他们去合众图书馆。沈燮元也由此结识了时任上海合众图书馆总干事的顾廷龙先生。

成立于1939年的合众图书馆,让沈燮元回到无锡后,仍常常想念那里丰富的藏书和静谧的环境。

在校期间,沈燮元就显露出对版本目录的兴趣,仗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要为清代官员、小说家屠绅编年谱。《屠绅年谱》的初稿也正是在合众图书馆里完成。

后来,《屠绅年谱》在《中央日报》副刊《俗文学》上发表,1958年,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

毕业后,沈燮元受顾廷龙邀请,在合众图书馆工作了半年。按他的话讲,“遇到了很多硕学鸿儒,看到了以前在无锡从没有见到过的书,扩大了眼界,增长了知识,为以后开展工作铺下了坚实的基础”。

胡适天天来看《水经注》,临走前,送给沈燮元一张条幅。钱锺书也住在附近,有一次来看书,由沈燮元接待,兴奋地发现二人是无锡同乡,聊得火热,并主动留下了地址。可惜沈燮元去拜访时,钱锺书夫妻都不在家,“否则的话,还有许多值得记载的东西记下来”。

1949年后,沈燮元在无锡图书馆、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都工作过一段时间,直到1955年10月调入南京图书馆,工作到退休。

从最早的合众图书馆到后来的南图,图书馆与他的生命交织。“我一辈子没有脱离图书馆,我不能脱离图书馆。像鱼跟水的关系,我等于一条鱼在图书馆里游,如果脱离水,我要死的。”

来南图后,沈燮元说,自己只做了两件事:一个是编目,一个是买书。

“北京、杭州、上海、南京、扬州,就这几个地方,一年去两次,春季一次,秋季一次。”几十年间,沈燮元为南京图书馆购入了数千种古籍善本。

沈燮元常去的,有一家上海古籍书店。“他让我到仓库里去选,是英国洋行的一个仓库,大得不得了,眼镜掉了都找不到。”挑好书拿出来,开张单子寄回南京,看看图书馆有没有。核对后的书单寄到上海,古籍书店把馆里要的书寄过去,沈燮元再汇钱。

南京图书馆的十大镇馆之宝中,有两件是沈燮元采购的,除了开头的辽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就是北宋金粟山广惠禅院写大藏经本《佛说温室洗浴众僧 经》。

“这两个,价格都很便宜。”《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一卷来自铁琴铜剑楼后人,沈燮元猜想对方大概是家里急用钱,也是500块成交,他没有还价。

沈燮元的小推车书架

“复翁异代存知己”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撰完成,沈燮元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但是,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而是紧接着投入到另一项惦念已久的事业中——黄丕烈题跋整理。

黄丕烈是清朝苏州的藏书大家,不仅在藏书质量和藏书数量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在书目题跋、校勘考订、刻书事业等方面成绩斐然,被誉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经他题跋的古籍,价值飙升,如沈燮元所说,“价格嘭嘭嘭就上去了”。

沈燮元的黄跋计划其实早在《善本书目》编撰前就已经开始,因任务中断,再拾起又是一个大工程。退休以后,沈燮元全身心投入到他的黄丕烈研究中。南图的领导与部门同事也为他提供了很多便利。

沈津形容他“以一人之力,四十余年如一日,每天都和黄氏进行时空‘对话’”。

沈燮元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编撰,勘误修订,增加未经发现的新篇,成稿约80万字《士礼居题跋》,还有一部黄丕烈诗文集,约20万字。

顾廷龙曾送给他一副对联,“复翁异代存知己,中垒钩玄喜后生”。复翁是对黄丕烈的尊称。因沈燮元能够辨别黄跋的真伪和价值,常常会在他人无心之处有所发现。

对此,沈燮元也不谦虚:“搞版本目录这一行,难度比较高,而且水很深,一般的馆员不认识的话,他(可能就)错过去了。前人如缪荃孙、王大隆没有收集到的东西,我增加了很多。”

《士礼居题跋》目前已到二校阶段,集部整理的尾声。一本厚书,一摞散稿,一支红笔。沈燮元对着书上的黄跋图片,一张一张细细地改。

“我不是随便改的,我是据原本的。”沈燮元拍拍左手的大书,“我就根据这个改的,你看,这个就是黄丕烈写的字啊。”

怕我不理解到底要改什么,他直接工作了起来。“奇”字、“辞”字、“来”字、“庵”字,一边改,一边念念有词。“你看,要这样写.......它(指打印的稿子)写错 了。”

有书,有地方,便安心研究。稿子已校了几遍,沈燮元一面说着出版社来催了,时间不够,一面继续按自己的节奏,一个标点都不放过。学界同僚写书,苦等他的黄跋全新整理本,但问就是“快出来了”,回答几年没变过。

三指厚的稿子,红色的修改笔记星星点点。卷边粗糙的是已经改完的,平整紧实的是还未修改的。“这个花的时间就多了,一张张改。看看,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啊。”

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半到四点,是沈燮元的工作时间。四点多,家里人接他回家。晚上吃过饭,看看电视,八点钟就上床。“床上面看看喜欢的书,现在年轻人出的文献什么的,文史方面的作品。看个把小时,9点钟睡觉了。”

在沈燮元家里的墙上,挂着他的一幅书法,写的是唐代诗人吕岩的绝句:

“西邻已富犹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

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除了书以外,沈燮元好吃,好酒。回忆起出差生活,念叨的是苏州人“一天吃五顿”,少不了下午的点心。他曾手写一份数十道菜的菜谱,并附上简易做法,嘱托小同事转交食堂。虽然只剩一颗牙,他也要吃肉,胃口好,慢慢地嚼。晚饭一定要来两口小酒,但有把握,最多不过两杯。

沈燮元(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 剧照)

家里人拦着他不让喝,一起吃饭的朋友也怕他喝多了身体不舒服,他耍赖,趁着《但是还有书籍2》拍摄的机会,不停让朋友多倒点酒。他还瞥一眼摄像机,“我酒量还是可以哦。”喝到微醺起身,振臂高呼“万里长城永不倒”,笑倒摄制组一片人。

他也关注着新时代古籍的保护和发展,不时向馆里的领导建言献策,希望加快南图古籍的数字化进程,让更多珍宝不受时空束缚,得到广泛的传播与传承。

南京图书馆工作人员在公众号里写道:“也许在外界看来,沈先生是在图书馆默默耕耘了一辈子的所谓‘扫地僧’,但在图书馆人心中,他是业界传奇、学术泰斗,在我们南图人心中,他更是一个每天都会遇见的、随时可以请教的、也非常有趣的老爷爷。”

98岁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沈燮元不过分看重其中承载的厚度,包裹在旧日的茧里,也不追求从两位数到三位数的跳跃。

他的人生,似乎与别人不同,以“十”为计数单位。一头扎进版本目录学七十多年;编撰《善本书目》近二十年;整理黄丕烈题跋,又是三十年。

最后,百化成十,十化成一,化为他最常说的——

“过好每一天。”

* 参考资料

《学礼堂访谈录——允也君子》,王锷主编,凤凰出版社,2017年

《沈燮元文集》,沈燮元著,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哔哩哔哩,2022年

《98岁古籍大佬在互联网火了:每天工作九小时,喝酒、吃肉两不误》,一条视频,2022年

《99岁版本目录学家,一辈子“泡”在图书馆,被誉为“古籍活字典”》,邱冰清,新华每日电讯,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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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圆果泻霜

    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板凳精神,在现代真是太稀缺了!太多的人都是胡适先生笔下的“差不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