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第十六章——第一课,潇顺

《骆驼祥子》第十六章——第一课,潇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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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驼祥子》第十六章——第一课          

          上回我们说到:听见虎妞敲着撩着的说。“不爱闲着,作个买卖去。”                                          祥子头上的筋都跳起来,他说:“我不会!赚不着钱!我会拉车,我爱拉车!”                          虎妞不急不火的说:“告诉你说吧,就是不许你去拉车!我就不许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谁别扭得过谁!——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们俩是谁该听谁的?”祥子又没了话。就这样儿一直闲到元宵节,祥子没法儿再忍下去了。虎妞挺高兴。她张罗着煮元宵,包饺子,白天逛庙会,晚半晌儿逛灯。她不许祥子有任何主张,可是老不缺着他的嘴,变着法儿给他买些个、作些个新鲜的东西吃。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口。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当巡警,有的当仆人。各家有各家的难,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子儿,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捡煤核儿。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炉灰、尘土、脏水就都倒在院子里,没人顾得上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满了冰,大孩子捡煤核儿回来拿这当作溜冰场,嚷闹着打冰出溜玩。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干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茬儿吵嘴。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妇人们呢,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还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作,缝缝补补。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边儿的墙缝儿钻进来,一直的从那边儿的墙缝儿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了走。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紧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还得去向“善人”们募化。那些姑娘们呢,十六七岁了,没有条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子里——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作事,赶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没人的时候,才敢贼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就是在个这样的杂院里,虎妞觉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她高扬着脸,出来进去,既觉出了自己的优越,并且怕别人沾惹她,她不理那群苦人。来到这儿作小买卖的,几乎都是卖那顶贱的东西,什么刮骨肉,冻白菜,生豆汁,驴马肉,都来这儿找照顾主。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肉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喊两声。她端着碗,扬着脸,往屋里端这些零食,小孩子们都把铁条似的手指头伸在嘴里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公主似的。她是来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愿,看别人的苦处。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这个举动,他是穷小子出身,晓得什么叫困苦。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可惜那些钱了。第二,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不许他去拉车,而每天好菜好饭的养着他,正好象养肥了牛好往外挤牛奶似的!他完全变成了她的玩艺儿。他看见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母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想起这个,他不但是厌恶这种生活,而且为自己担心。他晓得一个卖力气的汉子应当怎么样保护身体,身体是一切。假若这么活下去,他会有一天成为一个干骨头架子,还是这么大,而膛儿里全是空的。他哆嗦起来。打算要命,他就得马上去拉车,出去跑,跑一天,回来倒头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东西,也就不伺候着她玩。他决定这么办,不能再让步;她愿意出钱买车呢,好;她不愿意,他会去赁车拉。一声没出,他想好就去赁车了。正月十七那天,他开始去拉车,赁的是“整天儿”。拉过两个较长的买卖,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毛病,腿肚子发紧,胯骨轴子发酸。他晓得自己的病源在哪儿,可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以为这大概也许因为二十多天没拉车,把腿撂生了;跑过几趟来,把腿蹓开,或者也就没事了。又拉上个买卖,这回是帮儿车,四辆一同走。抄起车把来,大家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在前头走。高个子笑了笑,依了实,他知道那三辆车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卖了力气了,虽然明知道跑不过后边儿的三个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卖老。跑出一里多地,后面夸了他句:“怎么着,要劲儿吗?还真不离!”他喘着答了句:“跟你们哥儿们走车,慢了还行?!”他的确跑得不慢,连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劲儿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个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块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个的往前扑着;身子向前,手就显着靠后;不象跑,而象是拉着点东西往前钻。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动不可;脚几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紧的往前扭。扭得真不慢,可是看着就知道他极费力。到拐弯抹角的地方,他整着身子硬拐,大家都替他攥着把汗;他老象是只管身子往前钻,而不管车过得去过不去似的。

          拉到了地儿,他的汗珠子劈嗒啪嗒的从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劲儿往下滴嗒。放下车,他赶紧直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钱的时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友,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笑了。那个高个子独自-蹓了半天,干嗽了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缓过点儿来,开始跟他们说话儿:“完喽!还有那个心哪;可这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腰,腿抬不起来啦;是干着急,唉!”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高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了,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岁数在哪儿,不是说着玩的。”高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我告诉你一句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下白日都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儿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都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子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子,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高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看着高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的说:“混它妈的下辈子吧;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他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茬儿接过去。“你瞧干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没说错。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干吗?能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成天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子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头的那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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