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这首《炸裂志》是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成名诗。
如果不是他,我永远不会把矿工和诗人组合到一起。
矿工,一个充满劳作疲累;诗人,一个满是浪漫情怀。
完全不搭的两个社会身份,陈年喜却做到了极致,并拼成了他的一生。
陈年喜曾做过16年的爆破工,经手的炸药,可以用火车皮来计算;
他也曾获得过中国工人诗歌桂冠奖,在《朗读者》亲自读自己的作品;
他还3次登上央视,还应邀去耶鲁,哈佛大学等多个名校演讲。
他的前半生就像是一部逆天改命的励志电影。告诉我们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即使是微尘,也炽热地活着。
但电影总能在高光时刻就结束,而现实生活却不能。2020年,陈年喜确诊为尘肺病,热闹过后除了经历一无所有。
1970年除夕夜,伴随着过年的喜庆,陈年喜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一个小村庄。
陈年喜一家六口人,全靠父亲做木工,干农活维持生计。小时候,陈年喜很喜欢看书,听故事。像《封神演义》、《小五义》这样的书,他翻了又翻。
80年代,文学潮盛行,陈年喜开始喜欢上诗歌,并相信文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实际上,文学没有改变陈年喜的命运,却改变了他命运的认识。
陈年喜的初恋是一个城里女孩,因发表诗歌认识。
那个素昧谋面的女孩把三毛的小说从图书馆借来,整张整张地用笔抄下,厚厚一沓寄到陕西陈年喜家里。
陈年喜万分感动,但两人最终无疾而终。
不久,吉林发了一场洪水,冲走了女方的家。从此他们断了联系。
多年后,陈年喜回忆起这段感情,他说:“那一年空手而归,只剩我大病一场。”
而他的那些浪漫的情绪也都就此作罢,被现实拉了回来。
1996年,陈年喜一家因房子所用木材的检尺超出了批准的采伐量,县林业局要陈父罚款2500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万般无奈,陈父只好带着酒和茶叶礼盒,想方设法找人托关系,希望能少罚一点。求情无果后,陈家只好卖掉家里耕地用的陪伴了10多年的老牛。
“我养你们四个,稍稍有一个在人前面是站得直腰的,我也不至于卖它。”
父亲的这句话,刺痛了陈年喜。
光爱写诗,有什么用,要养家糊口才行。这种想法在陈年喜结婚生孩子后更为迫切。
1999年,陈年喜儿子陈凯歌出生。
孩子和妻子的身体都不好,每天的奶粉、药费、茶米油盐都压得陈年喜喘不过气。那年,陈年喜在《陕西日报》发表了他两首长诗,40元稿费,只够给孩子买袋奶粉。
看到村里人都去了离家200公里的河南灵宝挖矿,还能往家里捎钱回来。陈年喜有些心动。听说还缺一个架子车工,他连夜收拾好行李,天亮赶路。
2000年春节前一天,陈年喜带着520元回到了家。
那是他当时挣到的最大一笔钱。在给老婆前,他数了又数,厚厚一沓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一会儿多一张,一会又少一张,数到最后结果不多不少。
都说三十而立,如今能靠矿场爆破能让家里生活宽松些,陈年喜觉得也算是立下来了。
干爆破就是每天和导火索的燃烧速度以及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赛跑。
跑赢了,继续干,跑输了,就被抬回家了。
从1999年到2015年,陈年喜都在做爆破工作。从河南到新疆,再到南方,到处都有他的足迹。
一天10个小时,不吃不喝。有时运气好,能带一瓶矿泉水和一个苹果进去。进入矿下,陈年喜他们就要一路纵深,五千、一万、十万,全都需要一步一步打穿。
陈年喜和工友在矿下
稍有不慎,就会出事故。
而这样的事故,时常发生。
有的朋友因为在里面清洗机器,外人没有看到,以为机器故障,结果被碾压成肉饼。
有的没跑过冲击波速度,就被炸成了一团雾。
而陈年喜,自己也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有次陈年喜和弟弟在打孔,突然觉得越来越没有知觉。赶紧往外爬,通向外面有5个斜坡,爬到一半时,弟弟滚了下来。他用尽全力抓起斜坡口的电话求助:“中烟毒了……”
那次,陈年喜在山上晾了四五个小时才醒来,弟弟晾了一天一夜才醒。
每天胆战心惊,有人曾问他,是否考虑过换行?
陈年喜很无奈地说:“做这行,很难换行。除了这行,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啥。再换其它行业,也需要花3年适应,那这几年还要生存啊。”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是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保老人万年安康,儿女入得学堂,柴米油盐五谷粮。
陈年喜没得选,只能继续干。
下班之后,常闲得无聊。工友们就打牌、喝酒打发时间。陈年喜,有时候也会参与,但更多的是想自己找个僻静处看书写诗。
矿洞里没有纸也没有桌子,他就翻开被褥,把炸药箱当纸,用装炸药的空桶当桌子。
他从不让工友们看到他的诗,担心大家觉得他格格不入。
更何况,陈年喜觉得他写作只是因为自己有话想说。生活已经如此沉重了,他需要通过文字释放自己的情绪释放。
每每放完一首诗,陈年喜内心就会多一份平静。2011年,他开始在博客上写诗,虽只有寥寥10几个赞,但他很满足。
他说,“至少感觉自己还活着。”
2013年3月,正是桃花绽放的季节。劳作完一天后的陈年喜,接到了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得了食道癌,晚期。”
短短的几个字,对陈年喜来说,却是五雷轰顶。
“没想到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自己打开生命和前程,而自己为他揭开身后沉默的黄土。”
看着地上满地的桃花,陈年喜想到了自家院子里的桃树。“新栽的桃树也该挂果了吧,而栽下桃树的人就要走了。”
陈年喜悲痛万分,于是写下了文章开头这首《炸裂志》。
我们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让生活不再操劳,而意外总让我们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2015年4月,陈年喜接受了一场攸关生死的手术。
184cm的他由于长期在低矮的矿洞矿下弯腰作业,导致颈椎错位,需要植入一块小小的金属固件。手术风险很大,如果失败了,颈椎以下就会失去知觉。
在签手术协议的时候,需要选择用国产还是进口材料。国产一件一万左右,进口的却要三万多,还不能报销。
陈年喜犹豫了。妻子安慰他说:“开了大半辈子矿,也就这么一点用自己身上,用最放心的。”
听了妻子的话,陈年喜无限感慨,也许它就是自己曾爆破的某一块矿石,被运到彼岸加工后再渡重洋回到自己身边却是天价。而自己拼命赚钱最终却因病一贫如洗。
不禁有些悲哀。
手术过后,陈年喜离开了16年的爆破生活。去北京“工友之家”待过一段时间,又去了贵州一个旅游区做了3年文职。
结束了自己的漂泊之旅,陈年喜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创作,在文学的殿堂里更上一层楼。
2016年,陈年喜获得了“中国诗人”的桂冠。拍纪录片,上综艺节目,把中国工人的故事甚至带到了美国。
除了热闹、赞美和名声,陈年喜的生活并没有实质性改变。
2020年,陈年喜确诊患尘肺病。当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如五雷轰顶。
尘肺病有5-20年的潜伏期。他才想起来,这16年间,命运曾给过他很多的暗示,只是不甘被命运安排选择了忽视。
有次陈年喜整整咳嗽了40多天,出了矿山休息才得以好转。
还有一次在北京,陈年喜每天晚上都咳得撕心裂肺,床哐哐响,弄得隔壁邻居锤墙。
第二天,只好用身上仅有的50块钱去社区诊所买药。医师问他,有没有医疗证。陈年喜并没有北京户口只好作罢。
如今得了尘肺病,陈年喜觉得“也该轮到自己了。”
只是每每想到过去那些人与事,陈年喜久久不能释怀。它们就像是张张利口,撕咬着自己,只有写下来,陈年喜才能喘口气。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一地霜白》、《微尘》等非虚构作品都是他对过往真实的记录。即使身患重病,他也不曾停止过工作和思考。
陈年喜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多赚些钱,他说:“我没有资格躺平,必须扛着生活的责任往前走,还要把写作进行下去。”
在没有了解他的故事之前,我觉得“矿工诗人”是一种浪漫的称谓。走近他的故事,才发现这个称谓很沉重。
我们很难想象在高不过一米八七,宽不过一米四五,深却常达千米,万米的迷宫般的洞穴里劳动16年需要经受多少磨难。
那些浪漫诗意背后是沉重的疼痛、无数血和泪刺激的灵感。
如果说沈从文是太阳下努力生活的人,那陈年喜就是那个“看不到太阳,依旧努力生活的人”。
他是幸运的,在漫长的黑夜里至少还有文字可以寄托;
他也是不幸,没有摆脱爆破工的宿命,更没有走出千千万万农民工的困境。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像陈年喜这样的人,他们渺小如微尘,在苟且中生活。
比如那位郑州民工,困了睡桥洞,饿了喝白糖水。
但即便这样吃苦受冻,他们也仍未沮丧过。一直坚挺着,面对生的尘暴。就像那首诗里写的: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纵使如蝼蚁,也要高歌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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