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浅浅,一位近期颇受争议的诗人。
原因是三件事的加叠。
第一件事,她不久前进了拟入作协名单。
第二件事,她的诗被网友挖出,节选如下:
第三件事,她是贾平凹的女儿。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有道德不配位的,有道学阀世家,也有嘲她为赵丽华2.0。
舆论之下,最新消息是:
贾浅浅终没成功入选作协。
乍看,是民意的胜利。
但我依旧如鲠在喉,疑问并未被这个强硬的句号解答。
擅长大手一挥便做决断的“专家们”,只给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
拟入名单是否公正,入选标准为何,贾浅浅的作品到底几斤几两?
群众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贾浅浅事件刺痛观众的,不外“特权”二字。
三重属性傍身,最扎眼的,还得是“贾平凹”三个字。
名人子女,这个身份放在当下可不算什么好光环,天然地带有“走捷径”之嫌。
放内娱,前有郝蕾暗示特权阶级的孩子考电影学院之轻易。
后有广大网友对国家话剧院招聘标准之浮动而不满。
贾浅浅这个文二代的身份,在阶层矛盾凸显的当下确实敏感。
不怪有人搬出“学阀”一词攻击。虽拿不出真凭实据,但这明晃晃的身份几乎注定带资源,很难不引人遐想。
如此说来,出身高倒成了原罪。
但遐想一定会激起愤怒吗?观众真的如此排斥“特权”身份?
从历史经验来看,未必。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文学艺术这个东西,从来就与特权阶层有着抹不开的关系。
内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最集中的展现,就在飘曾写过的京圈。
毫不夸张地说,千禧年前后,占据我国半壁江山的文艺作品,多半来自于以郑晓龙、王朔一伙大院子弟为核心的京圈文化。
名噪一时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来源于王朔《动物凶猛》,赵宝刚的《过把瘾》也是王朔三部小说的合成,以及郑晓龙邀请王朔创作的现象级喜剧《编辑部的故事》。
彼时还未成冯大导演的冯小刚曾自白,不像自己这类没有背景的小人物,需要靠曲意逢迎换一个机会,那些文n代、艺n代、官n代的孩子们,依仗家庭资源轻轻松松便能把事情做成。
这也不是什么中国特色。
放眼世界艺术文学史,名家多出身于豪门。
毕加索,爷爷奶奶是贵族,父亲是美术老师,13岁就拥有了展出自己绘画作品的机会;著称“现代绘画之父”的塞尚,父亲是银行家,前往巴黎学艺完全不愁钱。
其实不难理解。
虽说极高的艺术造诣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天赋,但恰当的美育显然是顺利成名成家的后天保障。
正如新闻时常报道一些天才儿童的作品,多是昙花一现,没了下文。
说明什么?
文艺天赋虽与特权无关,但最终能被保护、被看到的文艺天赋,很难没有特权持之以恒地加持。
细想来,在贾浅浅之前,特权阶层出来的文二代、艺二代,人们并没有太过反感。比起这些艺术家背景的显赫,人们谈论更多的是其流传于世的作品。
说白了,特权不是问题,滥用特权才是问题。
位高不是罪,能力不匹配地位才是罪。
放在贾浅浅这,有一个花边信息侧面反应了网友们不满她的原因。
网友扒出她成为西北大学副教授的学术成果:
一句话概括:她靠着研究她爸,研究至副教授的位置。
即便算不上滥用特权,这种逮着一块羊毛使劲薅的吃相也实在不好看,也很容易让人质疑其在学术领域的真实水平。
当然,一码事归一码事。
回到进入作协一事,在特权身份的加持下,我们的问题或许是:
贾浅浅的作品,配吗?
换句话说,贾浅浅的诗歌,有文学性吗?算艺术吗?
这也是贾小姐身上最大的争议点。
有人认为贾浅浅的诗屎尿屁横流,实在不雅,故不具备文学性。
这种论调未免有些武断。
文学性很难定义,但也不会简单取决于几个不雅字眼的出现与否。
《麦兜》的作者谢立文就曾写过一部以“屎”为主角的绘本《屎捞人》。
原型来自于印度一间收容所的修女特丽莎在八十六岁生日时写的童话故事。
“屎捞人”象征的,便是收容所里那些因瘦弱、残疾、贫困而被抛弃的“最穷的人”。
谢立文将屎捞人的意象画成绘本,写成歌词。
歌曲《屎我系一督屎》(屎我是一坨屎)就曾作《喜剧之王》的插曲。
了解了这个“屎”出现在该作品的背景和意涵后,你很难说其不具文艺性。
我一贯认为,文学性与艺术性不能带洁癖,水至清则无鱼。
况且,公允地说,贾小姐的诗也不单单是屎尿屁这几首。
她也写人欲——
也写爱情——
也借物喻理——
而对于这些诗作,有人觉得还说得过去,有人认为文学水平不如小学生。
恰好前段时间一位写诗的外卖小哥走红,不少人也拿小哥的诗作来横向比对。
乍看去,诸如“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这样的句子,确实比“黄瓜无疑是全天下最好的”要更符合我们意象中的“诗词”。
但仅凭此,便能得出贾浅浅的诗不具备文学性的看法吗?
很难讲。
即便我个人认为她的文学造诣没什么过人之处,我也不太敢断言说我的看法是对的。
文艺这东西,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
还是拿艺术界举个例子。
看看这幅画,以及这个陶瓷器皿:
左边,是由几块蓝白碎块随意坠落纸面构成。
而右边,一个被杜尚命名为《泉》放去展览的小便池。
说这是艺术,听上去有些扯淡。但事实是,它非但是艺术,还开辟了一个深远流传的艺术思潮,达达主义。
只因一战期间,不少饱受战争疾苦的人认为战争的爆发,是源于崇尚强权的理性思维逻辑。为了表达反战情绪,便让自己跟前者对立起来——
推崇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反叛精神,达达主义者反对一切现有合理的社会架构和已成体系的艺术。
现在,你认为上面这两个作品的艺术性是否比刚才明显了一些?
说了这么一堆,我其实想表达的是:
有时候,评判艺术作品需要放在特定的背景里。
再举个更通俗些的例子,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美剧《虚构安娜》。
讲述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靠包装与欺骗进入了纽约上流圈层,在各界人精里混得风生水起。
有一段看展插曲,当身旁一个真名媛质疑为什么要花50万买一张摄影师的自拍像时,安娜说:
这一段解释,你可以认为是真实的,也可以认为仍旧是胡扯。
但艺术鉴赏本就是一道人文题,言之有理即可得分。只要背景知识不是虚构的,以此阐释这张相片的艺术价值,没有任何问题。
而老百姓与专家对一件作品艺术性、文学性的评判差异,往往也就在此。
观点无对错,但得出观点的信息量,往往是不对称的,是分多少的。
老百姓更多着重第一直觉,这幅画的色彩结构有没有第一时刻触动内心,这些文字有没有踩在我的心巴上。
但对文学性与艺术性的评判,有时还需要拿到更为宏观的背景知识里去理解,甚至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验证和成形。
一如星爷的《大话西游》,在上映时因其“低俗”“恶搞”的表象而被视为烂片中的烂片,4500万的投资只换得不到20万的惨淡票房,甚至在上映两日后被直接下架。
直到96年,北大清华的学生们看到这部作品,发现其在影史上难得的以解构严肃来传递严肃的表现形式,并在水木清华论坛上将这类形式称为“无厘头”,星爷电影的文艺性才被大众一点点了解。
这种延时性,放在贾浅浅的诗上,有没有可能成立呢?
这些现如今被万人嘲的“屎尿屁”,会不会就是彼时杜尚的小便池呢?
即便可能性再小,也必须承认是有可能的。
有一句话叫做,超前半步是先驱,超前一步是先烈。
一个文艺界的作品区分它究竟是过分超前还是纯傻逼。
除却时间,没有任何人能拍着胸脯给出答案。
别误会,飘并没有为贾浅浅站队的意思。
我只是不愿简单地绝对化一件事,并轻易加入到某种对立之中。
如果“配不配”问题无解,是否意味着我们不能对贾浅浅作品的文学性与艺术性提出质疑呢?
飘不这么认为。
恰恰相反,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文学性、艺术性下绝对定义,也就意味着:
人人都可以为文学性,艺术性下自己的定义。
也只有在这一点认知基础上,我们才能看见贾浅浅事件真正触怒大众神经的关键——
面对公众质疑时,那些手握“权威”的名家们展示出的傲慢态度。
最出圈的,当属这位武汉大学荣光启教授。
且听听他如何评价贾浅浅一事:
她加入作协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程序也是符合的,作品也是合格的。普通的读者他是不能够来鉴赏这样的诗,因为我们还停留在唐诗宋词那个标准。
所以我说文娱不分家,这种蔑视大众的态度,内娱观众不会陌生。
十年前有陈凯歌谈彼时的观众看不懂《无极》,十年后连陈思成这种级别的导演也出来说《唐探3》票房差因为观众不懂。
说白了,没有对作品的评析,通篇是对大众的指指点点。
我不否认,在信息不对称的前提下,观众或许确实会因为信息缺失而难以理解一些作品。
但这是否意味着专家可以凭借一句“老百姓不懂”,就判定了这是艺术?
不行。
问题在哪?
就在这些名家大拿们,是实际的掌权者,他们手握着人民能接受能看到什么样文艺作品的权力。
而掌权者接受监督,解释权力的使用细节,在任何领域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是观众不懂”这句话对于任何创作者或业界大拿而言,都是耍流氓。
让观众懂,本就是其责任的一部分。(特别是付费作品)
贾浅浅一事中,当专家们以一句“你不懂”结束了沟通之时,还意味着他们将普通人拒在了走进艺术的大门外。
“老百姓没有能力懂”,更傲慢地垄断了解释何为艺术与文学的权力。
于是陷入了一种逻辑怪圈——
你在网络上见不到任何一位足以撼动文学领域的大拿站出来,像我上面书写杜尚的小便池为何物那样,认真地解释一下贾浅浅诗歌的文学性。
反倒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普通人,凭借自己对文学的喜爱,认认真真地为大众剖析“为什么贾浅浅不配”。
如b站up主@树根龙门阵。
他在自制视频里,从现代诗的语言、节奏、韵律一一分析为何他认为贾小姐的诗不具备任何文学性。
这类分析无论对错,但至少是一种真诚的体现。
而当这种真诚撞向的只是专家们“你不懂”的铜墙铁壁,却又不附着任何合理的解释。
便很难让人不去怀疑,贾浅浅的“文学性”是不是一个官官相护的谎言。
那些看似体面精致的冷静者,也未必是多喜爱贾浅浅的诗词。他们维护的或许只是贾浅浅和自己共有的那份特权。
质疑得不到解答,观众们便更起劲地去解释,争做道出真相的那个小孩。
在这样的声浪中,所谓专家们或藏起来继续当说谎者,或进一步沉浸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满之中。
这种傲慢,淋漓尽致体现在他们的所谓回复里。
比如:
再比如:
这些字词我仔细看了半晌,才从字缝里看出“你是low逼”四字来。
诸如此类的评价,看似解释,实则糊弄。不过是更垒高了普通人理解的门槛,把自己的高傲垒进了墙内。
这才是贾浅浅一事真正的问题所在——
在这一场质疑声中,真正真诚的,从来只有观众。
真诚地感到普通人追求公平的权益被侵害,真诚地阐释这种感受的由来,真诚地讨问一个说法。
而墙的另一端,所谓专家们,丝毫不见大众的真诚诉求,只关注他们的神态是如何被愤怒而扭曲。
睥睨着大众狰狞的面孔,觉得愚蠢,觉得丑陋。
觉得通通不过是“见识短浅”“酸气扑鼻”。
却不曾想唯一真切受伤的,也只有大众。
被逼着看不能理解的字眼,被逼着逐字逐句解析为什么我们不喜欢这样的文学,还被指着鼻子说教育鉴赏能力低。
说到底,观众对无法理解的文艺作品提出质疑,何错之有?
我一贯认为。
面对大众,允许质疑,回答质疑,继续允许质疑。
这本就是所谓专家们的份内事。
但如今只见圈地自萌。
只见傲慢之墙高筑。
只见装睡的人。
有啥配不配的
如果自己掏腰包自娱自乐自然没问题,一面傲慢地批评观众层次不够,不能理解,没资格评价,一面又从我们身上拿钱,合适吗?谁给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