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常识 木心
张爱玲的英文程度颇高,而写作方法上并不受西方影响,而对中国美学的怀古也只怀到清朝,可谓隔夜翻新。
穿了宽摆大袖的绣袄走上霞飞路来,就算奇装异服,惊世骇俗,这也太容易了。
她觉得很过瘾,我们旁而观之,也喝彩。
因为生活太平淡,出点“非常事件”,解解闷。
我正式要说的是:张爱玲当时认为前卫的审美观念是纯属中国的,没有世界性。
这一局限可不是小事,后来她人到了美国,用英文写作,把自己的中文译成英文,把《海上花》译成英文本,都得不到青睐。这就证明她太中国了,太“三十年代”了。
一个文学家,完全脱离现实是不智的,在艺术上“脱离现实”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艺术家故意脱离现实,假装脱离现实。
一句话,艺术家之脱离现实是“反讽”,而非决绝。同时,小说不是青铜器,越是中国的小说,不就是越受世界赏识。
美术是直观的,文学可不是直观的。
一个外国朋友好有耐性,读英文版《红楼梦》,已过其半了,问她的中国朋友,那么贾宝玉到底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
以张爱玲的冰雪聪明,她应该估量到自己的作品是打动不了美国人的心的。
她太土了,太中国了,太“三十年代”了。
“粉泪”的溃败,可能她自己也不相信能惊美骇欧一她没有世界观念,她是写给中国人上海人看的。
当初她大概不会意识到香港、台湾有大把大把的张迷,她自己就说她很在乎读者的彩声,编者的殷勤。
多好呀、,出走到美国,此一念之差,真是全局顿非。
定居香港,可能也不会出现赖雅,可能会好些。
艺术并不绝对自由,“观众”,作为一个观念,像巨灵似的威临在作者的头上。
你迁就“读者”,你完。你无视“读者”,你完。迁就即是媚俗,越媚越俗。
不理会读者,我写我素,那是书桌摆在月亮上,而且这样“旁若无人”的心态,作者也不复是“人”。
这是常识,也是宿命。你的文学作品,自己应该明白。陶潜、王维的诗,法译后,法文读者很赞赏。李聃的《道德经》,全世界都研读。
人性的共振共鸣才是“世界性”的取得和构成。
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都在冥冥之中执着了这个驾驶盘,务必使自己的作品航向世界,不受地方性、个人性、时代性的阻挠。
“肖像”是画家的职业产品,“造像”是画家的心灵结晶,一个艺术家之是否具有世界性是终极考验。是,则是艺术家。不是,则非艺术家。
但不是俦里,确有才气横溢的俊杰,太可惜了,怎么办,所以我说是“宿命”。
不幸张爱玲是归于此“宿命”的一例内,也只有我们中国读者撇开这个遗憾而对她更多的掌声,以化解她的寂寞。
说句丧气话,中国近代的作家,哪一个是具备足够的世界性的呢——好像是天命而非人事,亦当哀矜而勿喜。
以薄物细故入文学,自然亦能鞭辟人情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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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心
播音:张婉琦
背景音乐:赵海洋-晚安夜空(钢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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