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听川渝人民的哭声

这两天最让人无语的一条热搜：川渝人民要哭了。点进去看一看具体的描述，更是让人生气。“川渝人民退圈退了个寂寞，真的要哭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这几天川渝发生了什么，就会感受到这条带着表情的热搜有多荒谬。

一边，是极度的天灾人祸，山火，高温，干旱，停电，热射病，疫情，这些加诸每一个人身上，哪个不是人间惨案？另一边，是小孩子一样萌化的“我要哭了”，“乖乖给颗糖吃”的低幼姿态。仿佛是一个个岁月静好，坐在空调房里的人臆想出来的，自以为是的幽默。

这几天，川渝人民那么多人因为热射病，因为高温而入住医院、去世，尤其是更脆弱的新生儿、老人，以及没有好的工作条件的劳动者；有这么多人因为山火、土地皲裂而农作物受损，庄稼颗粒无收。当这片土地上的人渴望真正被关注时，打开热搜却被一句“要哭了”一笔带过。你，真的好意思吗？这句诘问，飘是发自真心的。其实这种严肃事件被娱乐化的现象，我写过很多次了。每次出现类似的事，都让我产生不同的思考。最早在3年前疫情爆发时，全网对灾难描述的低幼化、粉圈化迹象，就够让人叹为观止。

武汉、新冠病毒、修建火神山的叉车都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是一个个拟人的小孩子。武汉，是小笨蛋——“武汉你这个小笨蛋快好起来，33个小朋友和14亿朋友都在帮你哦，给你呼呼”。病毒，是“阿冠”——“阿冠”原本只是想在小动物身上衣食无忧平平安安过好每一天。建设医院，工地上的叉车为“小黄”“大红”“叉酱”——“顶级小流量叉车，可可爱爱小叉车，叉酱放心飞。”然后到去年6月，云南15头亚洲象开始从西双版纳往昆明方向迁徙，一路逛吃逛吃。屏幕前的大家就像云吸猫一样围观，去萌化大象的一举一动。可爱是可爱。但为何以前它们在栖息地生活，能无忧地展示它们的可爱时，无人关注。到现在离开家园迁徙奔波，才全民沉迷夸夸。为什么大象要浩浩汤汤地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迁徙？大众不会想到复杂的环境和气候的变化，不会想到动物与人类共存的难处，仿佛都默认了一个荒唐的原因——哦，它们是为了向人类展示自己的可爱才跑出来的。

这种全民狂欢之下，暴露了一种看客的无意识病态。就如年初俄乌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刷屏我们整个社交网络的“收留乌克兰美女”恶俗段子。到这里，其实飘那句“你真的好意思吗”，可以把潜台词说得更直白一点——你真的好意思这么自恋？或许是信息时代、网络时代的所谓“进化”，日夜离不开电子产品的人类，因了解世界的方式变化而衍生出了一种屏幕外的看客自恋心态。即，屏幕里的东西，都是为了满足我的观赏欲而存在的。透着跟丫头文学一样的ego恶臭。于是。关乎生命安危的疫情，被看成是一场爱豆竞技秀。关乎物种存亡的大迁徙，被看成是一场萌宠直播秀。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被看成是一场相亲美女选秀。

总透过屏幕看“秀”，潜意识之下便弱化了一切事物的真实性。所有生命的厚度和重量，都被压成一帧二维画面。那些山海河川，那些男女老少，那些喜怒哀乐，都只是像素点组合罢了。屏幕一关，看客便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更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哭声。所以，飘这次已经不想再骂“川渝人民要哭了”有多离谱了。我们来听听真正的哭声。高温天气，真的不只是明面上两个字的“高温”而已。当它落到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就是一场生与死的争夺。

这几个月，全国持续高温，多地气温突破历史极值，高温下的劳动者患热射病猝死的新闻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过。我们身边的环境也在悄悄变化。各地的农作物大面积受损，就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洞庭湖部分湖区，变成了草原。来源|南风窗前几天还看到我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提前进入低枯水期，创下71年以来最早进入低枯水期的纪录。由于长时间干旱少雨，有的水域小鱼甚至被晒成了小鱼干。来到川渝两地，更是地狱模式。

大众对这几天所看到的重庆和四川，都一致地用上了四个字去描述：世界末日。停电下的重庆地铁，仿佛变成了科幻电影现场。限电、高温、山火、疫情，这些都是不断叠加的地狱难度。很多人上周末从新闻里看到北山坪的山火，都以为这仅仅是“一场突发而来的山火”而已。但其实，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由于持续高温干旱，重庆巴南、北碚、大足、铜梁、开州等地先后爆发不同程度的山火。早在前几天的8月17日，重庆涪陵区北山坪和大梁山分别爆发山火，持续了近30小时，这还不包括后面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复燃。

川渝更是遭遇了60年一见的大旱。四川省乐山市境内河流流量明显减少，位于三江交汇处的乐山大佛的水流比平时低了足足两米。长时间的44度天气下，长江水位接近同期最低，多条河流断流。你能想象，这是嘉陵江吗？曾经荡漾的水面，现在竟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在鹅卵石河床上。来源|@沸点一刻自然环境犹如此，人在高温下更是脆弱。长时间40多度的天气是什么体验？就连土豆在高温下，都会被晒成薯片。川渝两地出现了历史上最严重的限电。据当地人的总结，这场限电的影响真的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1，大量居民在晚上十一点还在桥上纳凉；

2，城区每天都停电六七个小时；

3，高温天气停电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周左右；

4，多店因停电处于暂停营业状态。来源|@袁者之我已经在多个视频下看到很多人分享，川渝停电区域的居民在相对凉爽的室外乘凉。桥边。地铁里的阶梯上。许多工厂、公司停工，很多城区甚至会全面停电。停电，限电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已经身处高度现代化和电子化的我们，仿佛太难想象了。高温是其中一个大问题，但也不仅仅是一个“别矫情，忍忍就好了”的小问题。去年水灾后的郑州已经给了我们一次示范，没有电，还意味着手机缺电，无法支付，寸步难行。

人们的生活不得不倒退回最原始的景象：四川广安一女子因为担心外卖员爬楼中暑，就用绳子将外卖拉上25楼。表面看来是现代社会中带点猎奇而原始的新鲜感，但仔细想想，背后不也是一种灾难。如今高层化住宅的现代社会里，高层住宅如何在高温+停电的情况来回爬50+层楼去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高温带来的，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干旱、高温、停电，这几个词是我们现代生活流转在每一个链条上的导火线。

麦田、农场、养殖场上的农作物和牲畜都受到了影响。枯萎的枯萎，死的死，投进去的时间和资金血本无归。比起那些众多簇拥者的平台报道。我们反而在一个个网友的讲述下，真切感受到这次高温带来的严重性。只要打开川渝同城的实时动态，打开热帖的评论区，问一问你在川渝的亲朋好友。你都会发现一个个真实的人的真实故事。这样的一个个“热死了”的表述。这样沉重的生命呜咽，又怎么会是某些人口中的“川渝人民要哭了”。根据《每日人物》在《限电背后，川渝人的一万种焦灼》里的报道，因被迫限电，成都主干道的路灯都调暗，部分路段甚至没有交通刚需品红绿灯，连365天夜夜灯火通明的春熙路也关闭了全部景观灯。一个繁华街区陷入黑夜。背后是一整个城市的发展进程被放缓。说严重点，这场高温，是直接牵动到国计民生的程度。

然而这些厚重的苦被网络看客一点点、一次次地切碎，咀嚼其中所谓“趣味”，最终变成无用的渣滓吐在路边，被无视被遗忘。布热津斯基曾经提出了一个“奶嘴效应”。字面上来看，奶嘴效应即是当婴儿在哭闹不止的时候，妈妈就会给婴儿塞一个奶嘴，婴儿就停止了哭闹。但这个奶嘴给婴儿提供了什么实际上的奶水吗？没有。这个奶嘴只是起到了敷衍的、习惯性地让你闭嘴的作用。这种在灾难、苦难面前呈现的大规模低幼化，就像在现实悲欢人间中批量制造一个个“赛博朋克奶嘴”。

信息没有滋养我们，反而间接地破坏掉了对远方哭声的同理心和共情。人总要长大。总不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就要“小笨蛋呼呼”“亲亲抱抱举高高”。灾难被消解，有时候会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出现。虽然它没有可可爱爱的拟人化词语，也没有嘻嘻哈哈的表情包，也没有恶俗的段子。但也足以麻痹人的心智。灾难，变成一种美丽的奇观。干涸的鄱阳湖在一个航拍的镜头下，似乎呈现出“仙境一般的奇景”。言语之间，没有一个字提到这样的奇景是怎么造成的，仿佛只是在介绍一个美丽的旅游景点。

前两年，富春江水位上涨，这是1997年“7·11”洪灾（9.94米）以来最高的一次水位上涨。这次灾难导致当地几千名居民紧急转移，无数农民的农作物被淹。但在很多媒体的拍摄下，富春江仿佛变成了高级楼盘宣传片，云雾缭绕的人间仙境。

灾难，变成一种媚俗的表演。没有任何工作人员想要在每天加班加点后，站着看完一场表演，更没有人需要这样流水线一般演绎的“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说实话，这些所谓可可爱爱的拟人化句子以及花里胡哨的歌唱表演，除了拿来作为负面例子以警惕外，它已经成为了一种“语言垃圾”。

它在当时既没有抚慰到人心，在灾难后也没有成为任何具有反省意义的历史资料。每一次灾难中的娱乐化段子，莫不如是。有人会疑惑。究竟什么是灾难娱乐化、低幼化？我不能苦中作乐吗？搞这么严肃干什么？一个简单的界限区分：灾难中的当事人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苦中作乐，但未知全貌的局外人却没有这个资格。说白了就是：你凭什么？你懂什么？你笑什么？心理咨询师张春经常被很多人问道，应该怎么安慰抑郁症的朋友。张春回答，这其实就是待人接物的常识——去认真倾听，认真对待别人的苦痛。听完还要慎说“我懂你，我懂这种感受”的话。因为——你可能真的不太懂。更遑论那些明明不懂，又像个小孩一样嘻嘻哈哈地说“你快要哭了吧“的看客。

娱乐化灾难成为了一种绵绵不绝的趋势，钻进了每一个严肃事件的缝隙。这一次，短短的几个字“川渝人民要哭了”+一个表情包“”何以引发这么大的舆论？这跟此前的娱乐化、玩梗事件还不太一样。因为这是一次集中性的爆发。太多了，我们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无脑表达。就像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告诉我们，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我们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笑。以及我们早已经厌倦不但不呈现真实，还要挤眉弄眼地挤压最后的表达空间。语言，已经变成了一种习得性无助——我不了解，那就随便说说吧。字数不够了，那不如我给大家卖个萌吧。

更何况，我们往往在苦难、灾难面前，有着更强的信息诉求欲。对于本地人来说，我现在遭受的痛苦有没有帮我说出来？对于不在现场的外地人来说，因为存在着信息壁垒，不是每个人都有空每天在各平台看各种不同视角的新闻。但当他们打开热搜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措辞，会不会觉得：咦，其实川渝现状并不是那么糟糕？于是点击右键，关闭。这就是蒙蔽了人的心智，稀释了大家的苦难。因为语言就是一种真实，语言就可以呈现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平行世界。

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1707年的一次演讲中说：人的堕落，首先是语言的幼稚贫乏，由于语言的幼稚贫乏，无数事物和意境无法呈现于心灵之中，混乱、蹩脚和粗野的语词欺骗了心灵，它导致心灵的弊病永恒的愚蠢控制着它，事物的虚假印象戏弄着它，草率鲁莽的判断将它推向悬崖。只希望严肃新闻里的“快要哭了”，真的是最后一次。答应我，扔掉你的奶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