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李丽
方励,《断·桥》的制片人,同时也是编剧、监制和主演之一。熟悉他的人,对这位圈内资深制片人的“斜杠”工作状态并不会感到意外。“严格说来,制片人只是我的第二兴趣。”他对羊城晚报记者说,“我的第一兴趣是编剧。”
《断·桥》在这个暑期档引发了不少关注,不光是因为它的领衔主演是马思纯和王俊凯,还因为这部作品又一次丰富了国内现实主义题材罪案片的表现手法——故事开始没多久,多数观众就能猜到凶手是谁,但仍会不由自主地被故事中纠缠的人性卷进去。
如果你看了《断·桥》,这篇独家讲述或是对观影的最佳补充。如果你没看《断·桥》,这也将是你接近电影创作者最理想状态的一个机会:一群人能为电影疯魔成什么样?让方励来告诉你。
真正的“老大”只有一个
《断·桥》的故事是2019年开始写的。当时我跟李玉去探班我俩监制的《兔子暴力》,临时决定花三天时间跑一趟四川,顺便把我们原先有个雏形的剧本给完善一下。
我和李玉合作18年了,从《红颜》开始就一起编剧,很多电影都是我俩共同完成的。在做编剧的时候,她不是导演,我也不是制片人,我们完全就剧作谈剧作。那种感觉特别爽,因为你不需要为后面的事负责。
等剧本做完了之后,我俩再分工,你做你的导演,我做我的监制和制片人。最后电影拍完之后,我俩再一起回到剪辑台上。我们有一个非常成熟的剪辑师,但前提是我和李玉之间必须先达成共识。到那个时候了,不能再你一嘴我一嘴。
这么多年下来,我和李玉的合作越来越默契。这次做《断·桥》,我俩从头到尾没吵过一次架,比《万物生长》的时候还和谐。那部电影我虽然没做编剧,但最后决定结局的时候跟李玉好一顿大吵……不过我赢了。
我和李玉都是容易情绪化的人,每次吵起来都特别凶,剧组小伙伴看了都害怕,我们自己倒是吵过就忘了。我俩之间有个共识,那就是不怕吵架,因为能吵起来就说明彼此都有道理,最后达成共识,电影说不定还能上一个台阶。
我俩一早就说好了,没有谁是老大。真正的老大只有一个,那就是电影——我们都是为它服务的,因为它能活得比我们长。
难道人心不是最大的悬疑?
《断·桥》这个故事,最初我们就想好了源头是一桩贪腐案,但关键的杀人那一场,最早我们定的是钓鱼。故事里的闻亮和朱方正曾经是好兄弟,闻亮还曾在水里救过朱方正的命,但他不愿意在工作中跟朱方正同流合污,于是朱方正用船桨把他砸下了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最开始要跑四川,顺着嘉陵江走,因为我们要找水。但后来我们把命案改在建桥的时候发生,大桥断裂的时候就是案子曝光的那一刻。多花了不少钱,效果也震撼了不少。
把大桥作为案件的中心是我想到的,因为我早年参与过修桥。17岁那年,我差点在工地上出意外:一整个斗子的混凝土浇下来,差点就把我活埋了。所以水泥啊、炸药啊,这些细节我都特别熟。
《断·桥》这个故事,大家对它的拍法是有讨论的。它是个罪案片,但我们最初就决定,要把嫌疑人早点透露给观众。我们有个马来西亚籍的特效监督,他看完初稿也跟我俩提过意见。他说,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把“包袱”抖完了?我说,因为这个电影不是看事的,而是看人。
大多数悬疑片都是技巧型的,通过各种设计带着你在真相周围绕圈圈。但我们做《断·桥》,就是要把“炸弹”直接放你面前,看你怎么办。你说没有悬疑,难道人心不是最大的悬疑?
所以大家都说,范伟老师演得太好了,因为这个预先张扬的嫌疑犯确实太难演了。
范伟老师真是对演戏有瘾
范伟老师其实并非朱方正这个角色的第一人选。我们没有第一人选,因为当时首先考虑的是方言问题,找了一圈基本都是云贵川的,王砚辉、陈坤都联系过,但都没档期。
我原本没想到范伟,但李玉觉得他戏好,他自己看了剧本也特别想演。我不知道在哪看了他的近照,觉得不行吧,太胖了呀,圆乎乎的。没想到一看真人,比照片减了三四十斤,把我给惊着了。他再一讲对角色的理解,我真的太喜欢他了——这人真是对演戏有瘾啊!后来我们把剧本作了一些局部的调整,还有很多现场的小细节,许多都是他的功劳,关键是他还谦虚又低调,完全就是一个创作型的演员。
至于语言的问题,后来我们就改了一个设计,很轻松地解决了。我们把朱方正设计成外地人,他年轻时来四川上的建筑学院,毕业后就留在这儿了,所以他在片子里基本说普通话。
对了,范伟老师来了剧组之后,还顺便带我减肥了,这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马思纯当晚写了两页纸的感受
马思纯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介绍来的,我和李玉原本都不认识她。第一次见面我就跟她聊闻晓雨和她父亲闻亮的感情。闻亮失踪了八年,晓雨不知道他其实是遇害了,还以为他跟第三者跑了,直到有一天大桥里出现他的尸体。这孩子误解了自己的父亲八年,又相信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八年,心里肯定是又悔又恨的,所以她有一个很大的执念,就是要报仇。
那次见面过了大概两天,李玉把刚完成的初稿给了马思纯。当天晚上她坐飞机去上海,路上就写了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和感受,整整两页纸,下飞机发给我们看。我一看,这不就是晓雨吗?我俩都被她打动了。我说行了,这个角色非马思纯莫属了。
晓雨这个人物经历了很深的情感破裂,她有很多层面的恨:刚开始恨自己最爱的父亲,后来恨自己信任的养父,最重要是她恨自己。马思纯的表现,我是很满意的,她完全入戏了。她有一场戏很感人:晓雨知道真相之后表现得特别冷静,但在洗澡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很可惜,我们把这场戏去掉了,因为我们觉得整个故事里强烈的东西太多了,有时候需要让它冷下来,给观众一些留白。
拍完合影找不到王俊凯了
孟超这个角色其实跟晓雨素昧平生,但他愿意帮她一块儿找真相。这个角色找王俊凯演,其实也不是我们一开始就定下的。我们跟他不认识,也从来没想过用有流量的演员。最开始我们选了一位男演员,但在试戏过程中,我们觉得他跟马思纯没有姐弟感,反而有兄妹感。兄妹感就很容易往爱情的感觉走,但我们这部片就是不想沾爱情。因为这个故事很沉重,很走心,我们觉得有爱情反而会是个干扰。
跟王俊凯见面那天,王俊凯说他是重庆人,我说重庆哪个区,他说九龙坡的。那天他完全没化妆,整个素颜来见我们,一讲重庆话,感觉就出来了。
那天李玉跟他讲人物。她说,你杀了人,逃亡八年了,所以工地上大家都说那孩子不会笑。结果从那一刻开始,小凯就真的不会笑了。后来我们交流了将近一个小时,就连道别的时候他都没笑。我俩就觉得,有戏了。
再后来,我们把演员叫到一起围读剧本,试戏找感觉。有一天小凯和纯纯躺在训练厅的垫子上,老师关上灯,让他们体会角色的身世:一个是因为杀了伤害姐姐的人而逃亡的少年,一个是背负着愧疚、仇恨和痛苦的少女。两人并排躺着,过了好久,马思纯像说悄悄话那样,轻轻问了小凯一句:你觉得我像你姐姐吗?结果小凯的回答把我们所有人都说哭了。他就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没姐姐了。那种答非所问的很轻的语气,大家一下子就相信这孩子的姐姐真的没了。
再到去年9月28日,《断·桥》开机,全剧组合影,我选在嘉陵江拐弯的河滩上。照片出来,我找来找去找不到小凯。李玉说,他其实站得离你很近。我找到之后几乎不敢相信,他皮肤那么黑,头发那么乱,穿一个旧衣服,完全是个山上下来的野孩子嘛!
过去我是排斥流量演员的
《断·桥》是一部很重的戏,我们要求演员一定要有足够的档期在剧组,进进出出的状态演不了。所以几位演员基本上没离过组,特别是小凯,他提前大半个月就进组了。他是来晒黑的,但当地老是没晴天,他就每天跑去照紫外线灯。李玉要求他的脸型瘦得像一把刀,他还提前减了20斤,真是为这个角色下了决心。
不过小凯说,他过了半个多月特别自由的生活。他一个人溜达出去吃麻辣烫,骑个电动车满街跑,谁也认不出他来,感觉特别幸福。
孟超这个角色,身上是背了旧案的。我们其实拍了前情,但后来剪掉了。我们的设定是,这孩子是从云南逃亡到四川。片子里有一个细节,孟超平时都说四川方言,但有一次他念海子的诗,说到“黑夜”的时候,那个发音接近“荷叶”,那是他露出了真正的家乡话。
小凯的表演是有张力的。我们最后一场对决戏,表演空间完全留给了两位演员。我跟范伟和小凯说,他俩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会说什么?因为导演跟我都不是当事人,当然他们也不是当事人,但他们用心投入角色了,所以感觉会比我们更强烈。那场戏,两个人都出了很多即兴的东西。
我一直不太关心流量的事,不看八卦,不看综艺,家里甚至没有电视机。以前跟李玉拍《二次曝光》,人家跟我们讲冯绍峰,我俩居然都不知道他是谁。
流量在我看来就是双刃剑,能给你一个普及作品的通道,但同时也会带来别的东西。说实话,我过去是有点排斥流量演员的,但这次小凯给了我惊喜,让我觉得以后不能再这么符号化地看人。
超越利益的情感是存在的
有观众问,为什么晓雨和孟超之间会有那么一吻呢?这个灵感其实来自2011年我看过的一个深圳的新闻。当时一个16岁的少年要跳桥自杀,一个19岁的女孩冲过去,抱住他就给了一个吻,快得男孩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吻救了那个男孩,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和希望。在拍《断·桥》之前,我们又去采访过一次女孩。
《断·桥》里,晓雨要阻止孟超为了她而牺牲自己,两人在拉扯,但她的力气怎么能胜得过他呢?于是她就吻了他。这是一个女孩用自己的方式去救一个男孩。
可能有的人会说,很难相信两个没什么利益关系的人之间有这么美好的情感,但在我看来,这种美好在现实中是存在的。对孟超来说,他亡命天涯八年,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就像一个活死人。但有一天,他从晓雨身上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他完全不忍心看到一个像自己姐姐的人再次受苦。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情,更像是一种义。
孟超对晓雨其实是有一丝好感的,但他只写在了最后留给警察的信里。小凯用自己的声音念的那封信,没有煽情,但感动了很多人。当时李玉就告诉他,要用淡淡的平和的声音,不要抑扬顿挫。
我们电影最后那首歌,是王俊凯和莫西子诗用彝语唱的,虽然大家听不懂,但那就是孟超的灵魂吟唱啊,我和李玉都是听哭了的。
万茜戏特好可惜剪了不少
万茜是来客串的,一来就拍了个通宵。她档期特别紧张,为了我们专门赶过来,一到现场就立刻入戏了。她演的是宋雅美,这个角色跟晓雨之间的戏特别有张力。因为晓雨原来把她当仇人,以为爸爸失踪是因为跟她私奔了。但其实她爸爸是被害死的,最后你再看宋雅美钱包里的照片,其实她就是红颜知己,跟晓雨爸爸原本在一个大学学建筑的。
这部片里每一个配角的戏都值得咀嚼。比如刘琳演晓雨的妈妈,前面各种抗拒去前夫的葬礼,后来轻轻说了一句:他怎么这么背时啊?背时的意思就是倒霉,她这么说,其实是已经原谅他了。
龚蓓苾演的朱方正妻子,知道闻亮的死讯后跟晓雨说,你爸自由了呀。她的潜台词是:我还在现实的牢笼里。
还有曾美慧孜演的甘小漾,为什么素昧平生就敢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晓雨?因为她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晓雨就帮她女儿的小狗拔了爪子上的刺。就是这么一个细节,让她相信晓雨的心不会坏。
这些人物的留白,正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比起钱我更关心艺术追求
我们这部戏里,全都是爱电影的人。比如刘琳是北京人,她只有一场戏,但就为了这场戏练了一个月的四川方言。
记得片中有很多监控视频的片段吗?其实不是真正的监控视频,是我陪着摄影师曾剑跑遍南充市的每个角落,用一把绑着GoPro相机的雨伞,爬树、爬楼顶、爬电线杆拍出来的。
剧组每个人都会为了各种细节而钻研。为什么我们能召集到这么好的团队和演员?因为大家都知道拍我们的电影过瘾,他们是来过把瘾的。所谓人以群分就是这个道理。
我是制片人,但比起钱的事,我更关心电影的艺术追求。我一直跟大家说,我们做电影是追求什么?不就是幸福感、快乐感、成就感,还有观众的愉悦感嘛!这人啊,活得太短了,时间太可贵了。我们的命比什么都贵,如果只拿来换钱,那就输了。
文艺片是电影的魂
我一直觉得,文艺片的存在很重要。因为文艺片说的是人的情感、人性、命运,还有对社会的思考和批判,这些都是电影的灵魂所在。那些热闹的爆米花电影可以有,但是文艺片也得有,它是电影的魂。
我喜欢做现实主义题材。我个人的逻辑是,做电影,三分之一为今天的观众,三分之一为自己,三分之一为后人。因为影像是最生动的,是扑面而来的,它能让我们的后代看到我们经历的时代。这种记录就是电影的传承,但如果我们都只做快消品,要怎么传承呢?
我最喜欢跟观众聊电影。我们的电影拍得那么精细,藏了那么多细节,很多火眼金睛的观众都看到了,你说我有多感动。他们都是我们的知音,是我们存在的动力。但我不喜欢跑常规路演,那点时间哪够啊?我喜欢坐下来跟影迷们聊天,能聊多久就聊多久。我跟李玉说,等咱们忙完这阵子,就到全国跑一圈,去跟爱电影的人一块儿交流。到时候,我争取来广州。
今天下午我跟李玉还在聊故事。本来已经有一个雏形了,下午又想了一个新的点子。没怎么想这部片票房的事,我们已经在想下一部电影了。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图片 | 受访者提供、剧照
责编 | 邵梓恒
校对 | 潘丽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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