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走09 一个字,两瓶水

第二章 行走09 一个字,两瓶水

00:00
18:42

一个字,两瓶水


每次出门远行,总要买一些诸如工艺纪念品,当地土特产之类的东西,自己留得不多,主要是想着那几个友人。一来是心意的表达,二来可以作为到了那个地方的证物。然而,此番江西之行,我没给他们带回什么纪念品,有的只是关于一个字的故事(或者叫传说)和两瓶普普通通的井水。

一个字的故事(或者叫传说)发生在瑞金。八十年前,一批杰出的人物带领一支红色的队伍,从井冈山辗转来到位于赣东南的古老小镇——瑞金。从此,这里的天空有了一抹别样的亮色,这里的土地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长。这里成了一个摇篮,一个理想在这个摇篮里一点点成长。这理想的见证就是一个政权的诞生和一部宪法大纲的确立。

8月12日上午十时许,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长途奔波,中国盲协参观采访团一行四十多人从赣东北交通重镇鹰潭来到瑞金。双脚落地之时,我不由深吸一口气,是吐出一路的辛苦,也是一声深情的呼唤。——瑞金——叶坪!我来了,我们来了!我们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带着不同的故事,怀着同一份情怀汇集于此。今天的瑞金,此刻的叶坪,将留下怎样的足迹!那遗址,那古樟,那土地,将被怎样的心情抚摸!将被怎样的情绪萦绕!这里将留下什么?这里将被带走什么?一时难以说清。就像当年发身在这里的故事,对这里乃至整个中国的命运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直到今天还难以下一个最后的定论。

怀一颗朝圣的心,在亲友的引领下,我开始了没有视觉介入的参观拜谒。

这里有太多的遗址,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悲怆与感怀,太多的追思与求索。谢家祠堂,苏维埃一、二大会址,中华苏维埃政府十五个部委办公室,毛泽东等历史伟人的旧居,红军广场等等,连同那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樟,深厚的土地,远去的历史;凝聚在时空记忆里的炮火硝烟,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英魂碧血,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激流,这是一种足以进入内心的力量。这力量足以让盲者善睐,让弱者坚强,让叹者感奋,让颓废者振作,让善感者生出豪情,让迷茫者迈开步履。

面对这一群特殊的朝圣者,精明能干的导游小蔡少了一些职业的平直,多了几分本真的可爱,她的讲解为我勾络出一幅幅活化了的历史画卷。于是,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有了自己的一个瑞金,一个摇篮,一个故事。

来到红军广场,走近烈士纪念塔,导游告诉我们:这塔高十三米,状如一颗紧弦待发的炮弹。基座为五角型,塔身布满一粒粒小石块,象征着无数革命烈士凝结而成。四周分别镶着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博古、项英、洛甫、王稼祥、凯丰、邓发,等领导人的题词和建塔标志共十块碑刻。塔的正前方地面上用煤渣铺写着“踏着先烈血迹前进”八个苍劲大字,与烈士塔形成一幅完整的构图。纪念塔的设计者是中共早期隐蔽战线的一代英杰,被周恩来称为龙潭三杰之一的钱壮飞。这塔初建于1934年2月。红军长征后,红军烈士纪念塔被国民党军队拆毁,1955年按原样修复。

说到这里,导游小蔡含笑说到:这纪念塔是1955年重修的,但这塔上的一个字却是当年保留下来的真迹。她让我们猜疑下,是哪一个字?几个人猜了几个字,都错了。最后,小蔡告诉大家,是那个“烈士”的“烈”字。说到这里,小蔡明快的话音变得沉缓庄重起来。她说:红军长征离开瑞金后,国民党军队杀进瑞金,他们不仅杀人,放火,他们还捣毁所有跟红军有关的器物。这座落成不到一年的红军烈士纪念塔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们把它拆了,毁了。除了发泄心中的忌恨,显露人性的野蛮,可能还以为暴力不仅可以消灭肉体,也可以摧毁人的意志;恐怖可以使空气都充满阴森,也可以吓跑人的信念。殊不知柔软的心会让脆弱的生命在残暴与阴森的压迫下变成沉默坚硬的煤,那意志与信念的能量化作凝固的火,潜藏于沉默与坚硬之中。他将以另一种方式嘲讽着残暴,鄙视着恐怖。

导游小蔡告诉我们:红军烈士纪念塔被捣毁后,当地几位老乡在乱石堆里发现有一个字竟然完好无损,完好无损的字让老乡惊喜,惊喜的老乡冒着被抓被杀的危险,趁着夜色将这一个完好无损的字抬出乱石堆,把它藏在一位老乡的灶台下面。从此,这灶台有了一个秘密,有了一个信念,有了一个盼望,有了一份忠诚!二十年后,当秘密被揭开,当信念被证明,当心愿被了却,当盼望被报偿,当忠诚被褒扬,当那个大大的“烈”字重见天日,被重新镶嵌到历史的天空之后,他就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言说!

“知道那几位老乡的名字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还健在吗?他们过得还好吗?”听完我的讲述,好友不约而同地问我。而我这些天来一直被这个疏忽弄得愧悔不已。我怎么就忘了问一问导游?怎么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上出了问题?我从好友的叹息声中听出了对我的责备之意。我不怪他们,因为这个细节的确很重要。倘使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哪怕这几位老乡已经不在人世,也可以从他们的后辈那里了解到这故事之后的故事,或许还有一些更有价值的细节被发现,被写成更有价值的文章。如果我能找到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我首先要向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提出我的问题。例如我会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隐藏那样一个字?要知道,那个字不仅不是可以保值升值的古玩字画,而且极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事是你们几个人一起干的,是不约而同,还是有一个牵头者?你们怎么就确信其中的一个人不会是犹大?要知道在那样的环境,在那样的氛围,出卖与背叛并非罕见之事!还有,当你们用生命作抵押的隐藏成为光天化日下的壮举之后,当这个自称为珍贵无比的历史见证之后,你们提出了什么要求没有?你们后来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

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很肤浅。因为有些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有些问题是无需回答的。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唯一的。然而,这些问题虽然肤浅,但又是最基本的,最必要的。只有从最基本,最必要的问题出发,我们才有可能沿着一个正确的方向作进一步的思考,然后,引领我们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吃过饭后,几个好友来到我家。这是一个惯例,一来是送我,二来是还可以在我那间不大的客厅继续聊上一会儿。每每这时,妻就备好香茶,含笑给每个人斟上一杯,然后悄悄退出。只是这次有些不同,她用了一套特别的茶具。不是惯常的瓷器,也不是什么紫砂陶器,而是一套用竹子做成的茶具。一壶六杯,绿中泛黄,煞是逗人眼神。好友啧啧称奇,我则不无得意。他们问我这物件从何而来?我告诉他们,这套青竹茶具来自井冈山。

四年前,我应邀参加一个笔会,地点就是井冈山。那时的妻刚刚做妈妈,离不开身。我就毫不犹豫地让正在紧张准备高考的真儿陪我一同前往。那次井冈之行,我买了五双草鞋。有父亲一双。其余四双都送了友人。我自己则留下了这套在一家叫井冈妹的景点超市购买的竹制茶具。平时不用,只作为一份纪念。此番江西归来,与好友相聚,我想起了这套茶具。于是,就让妻用它来备茶待客了。

几位好友手捧竹杯,均露赏心悦目之态。我告诉他们,杯中香茗乃鹰潭残联一位副理事长所赠当年的绿茶。友人说很香,很美!用井冈的青竹茶杯,泡红区的绿茶,竹香,茶香,相映相融,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妻在一旁含笑不语,我则不无神秘地说了一句:‘“好茶不可多饮,每人只有两杯”众人狐疑,转向妻子发问。妻含笑对他们说:“好茶好杯还要有好水呢”众人愈加莫名。我终忍不住得意,随口说出那副对联: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语毕,众人哗然。齐刷刷将手中的杯子举到面前。小小的客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八月十二日午餐后,我们赶到了沙坪坝。一个小小的,偏远的,甚至如今依然显得有些贫寒寂寞的赣南小镇,这里有一口井!一口直径不过85公分,深不过五米许的水井,可它却贮藏了那么多的爱恨情仇,那么多的风云变幻,那么多的苦乐交欢。它几次被人填了又挖,挖了又填,填了又挖!八十年岁月蹉跎,八十年荣辱沉浮,而今,那水依然汩汩涌流,清冽甘甜,它滋润着大地,滋润着岁月,滋润着记忆,滋润着心田,也滋润着历史,滋润着一种精神,一种如千年古樟般蓊郁的精神。

我敬立井边,让妻倒掉两瓶所谓的纯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装满刚从这井里打上来的,从大地深处流出的水!

返程的时候,丢弃了一些装不进行囊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双断了底的旅游鞋,这两瓶水却无可置疑地被我带了回来。

听着我的讲说,好友们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啜着杯中之水,一幅舍不得下咽的神态。仿佛捧在手中的不是水,而是酒,是韵味无穷,醇香绵长的千年陈酿。他们醉了,沉醉于莫可名状的怀想与感慨之中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