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活着》孩子听 | 福贵的一生

55《活着》孩子听 | 福贵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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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福贵,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今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天,我和老牛在田里干活,老牛很疲倦,不肯动弹,我开导它:“做牛耕田,做狗看家,是自古的道理,哪头牛不耕田啊,走呀,走呀。”

老牛仿佛知错了,抬起头,拉着犁往前面走,可是慢慢地牛又放慢了脚步,我吆喝起来:“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啊,苦根也行。”

一个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听见我刚才的话很惊讶:“一头牛竟然有这么多名字?”

“这牛就一个名字,叫福贵。我怕它知道只有它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几个名字来骗它。”

我看见牛疲倦了,我也正好休息休息,我就和那个年轻人坐在一棵大树下聊天,年轻人开始自我介绍,“大爷,我是来乡间收集民谣的,也喜欢听你们讲故事。给我讲讲您的事吧。”

四十多年前,我们家还没有败落,从这儿到那儿,工厂的土地都是我们徐家的,有一百多亩。那时候我还是远近闻名的阔少爷,我老婆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可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读过几年私塾,经常惹私塾先生生气,他对我爹说:“你家少爷长大准能当一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说的。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上私塾的时候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们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上学,放学的时候他已经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说一声:“长根,跑啊,跑啊。”长根就背着我跑起来。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那时候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头发抹得光滑透亮,每天在城里逛。

我迷上了赌博,赌博的时候我感觉又痛快又紧张,这种紧张叫我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每天早晨一醒来就犯愁:“哎,这一天该怎么打发呢?”。现在可不一样了。

我爹问我在城里混些什么,我告诉他:“现在不鬼混了,我在做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回答我爷爷的,他知道我在赌博,可是他管不了我。

我逢赌必输,刚开始我输了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饰。后来,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儿也给偷了去。再后来我干脆赊账,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账。自从赊账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了,债主也不提醒我,都暗地里算计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我最后一次赌博,家珍来了,那时候她已经怀了我的第二个孩子,有七八个月了,挺着大肚子来找我。

“福贵,跟我回去吧!”

那天我正在和龙二赌,手气特别好,当然不肯和她回去。“扑通”一声,她跪在了我的面前,“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你给我滚回去。”

“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她挨了我的打,还是跪在那里,“你不回去,我就不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一个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竟然对她又打又踢。最后,我让旁边的人把家珍给拖了出去。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啊!她没有叫喊,直接给拖到了大街上。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是一个人走了十多里的夜路回到家的。

说来也怪,那天家珍被我撵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之前赢的钱全都又回到龙二那里去了。那次我一直赌到了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最后一把大的我又给输了。我心想这次输惨了,不过日后我总会赢回来的,也就宽心了。

“记账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不能再让你赊账了,你把你们家的一百亩田都给输光了,再赊账以后你拿什么还?”

我不敢相信,“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外两个债主拿出账簿,一五一十地给我算了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看账本的脑袋,“少爷,看清楚了吗?这些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这才知道,从半年前开始,我就欠上他们了。半年来,我把祖宗留下来的家产都给输光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没等他们算完,我迷迷糊糊地已经走到城外,我害怕极了,真想拿根裤腰带吊死算了。但当我真的走到榆树那儿,我看了一眼树,发觉自己并不想死,:“算了,别死了,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死。这债是要爹去还了。”

我爹知道我把家产输完后,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咳咳……你……你这个不孝子!”

龙二来了,他收走了所有的房子和地产,我们全家从居住了几代的屋子里搬了出来,到茅屋里住了。搬到茅屋的那天,我爹就死了。那几天,我娘和家珍都不敢大声哭,怕我想不开,也和爹一起去了。

我娘对我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的。”

其实我并不怕穷,我心里想的是我爹死在了我的手里,我娘和家珍还有女儿凤霞要跟着我受罪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完后,我娘就领着凤霞去挖野菜,她一辈子没有干过体力活,现在老了还要做这个,我看着她的白头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得养活她们,想来想去我只好去找了龙二,他现在是这个地方的地主了。

我去找龙二时他坐在太师椅上,看见我走进去,咧嘴笑道:“是福贵啊,自己找把椅子坐吧。”

“福贵,你来找我是来找我借钱吗?”

“我是想要租几亩地。”

“你要租几亩?”

“租五亩。”

“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人还是讲交情的,他真的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开始干得慢,后来也就渐渐快了,家珍生了有庆之后还来帮我一起干活。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我娘就病了,家珍把我拉到一边:“你去城里请个郎中回来吧。”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家里现在哪里还有钱?”

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这是我从我爸那里拿来的,只剩这两块了。拿去给娘看病吧。”

进了城,路过县太爷府上的时候,我看见一队穿黄色衣服的国民党大兵,后面是十来门大炮。也许是看我穿得破破烂烂的,前面的大兵看见了我,“给我拉大炮去。”

原来是抓壮丁的,我头皮一阵发麻,他的腰间别了一把枪,我不敢说什么,就跟着他们往前走,想着找到机会再逃吧。

我跟着这支往北边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月后,我们到了安徽。刚开始,我一心想要逃跑,想要逃跑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连里每过两天就会少掉一两人,我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他们是不是都跑掉了?”

“谁都跑不掉。你晚上听见枪声没有?”

“听到了。”

“那就是打逃兵的,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其他部队抓去。”

听到这里我的心就寒了,不敢想着逃跑的事了。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就死了,离家越远我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只有十五六岁,是江苏人,和我很亲近,老是挨着我问:“我们打仗会不会死?”

“我不知道。”

过了几天,我们一炮都没有打,就和其他部队一起被解放军包围了起来。天气越来越冷,前方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不分白天黑夜,我们都躲在坑道里。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

食物越来越少,很难找到吃的东西了,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我倒不怕死,就是觉得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实在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现在,我们只有生米,没有柴火,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肿了,“我想吃大饼,也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一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有拦他,觉得反正都要死,要是他在死之前能吃到大饼也好。

春生离开那天的中午,坑道里活着的人全部被俘虏了,解放军给我们每个人发了还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我手里捧着馒头,心想:“要是春生在该多好。”我往远处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最后,我被放回家了,解放军还给了我回家的盘缠。

回家后不久,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土地,就是原先龙二租给我的那五亩。龙二倒了大霉了,他做上地主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土地,说他是恶霸地主,把他给枪毙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去看了,他死之前看见了我,哭着喊:“福贵,我是替你死的啊!”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害怕,当初要不是我败家,没准毙掉的就是我了,我对自己说:“这下要好好活了。”

回家后,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珍,她也被吓到了,“真险啊。”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后半生该会越来越好了。”

“我也不要什么,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日子就这样过着,虽然苦,一家人也还熬得住。有庆五年级那一年,家珍得了软骨病,后来连路都走不了了。可是她不甘心,还想干活,有一天她在屋里摔倒了,等我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下。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我要干活心里才踏实。”

她坐在床上的那段日子,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本来说给我也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完,她连针都拿不起了,“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这是家珍生病后第一次流泪。

“凤霞已经长大了,能自己挣工分了,不用为钱操心。”

“有庆还小啊。我死后用块干净的布包住我就行。凤霞也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也就瞑目了。有庆还小,不懂事,你不要经常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有死,就是想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很有用的,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家珍正在看我,“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见你们。”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慢慢地又了有些力气。

俗话说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有庆偏偏又出事了。一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大出血,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给校长献血。

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都很高兴,医院的医生给这些孩子验血,验了十多个都没有一个血型对得上,最后验到有庆的血才对上了。有庆高兴得脸都红了,跑到外面叫道:“要抽我的血了。”

可是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血就抽个不停,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最后连嘴唇也白了,他哆嗦着说:“我头晕。”

抽血的人告诉他:“抽血都头晕。”

那个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是医生说血不够用,活生生把有庆的血差不多给抽干了。有庆的嘴唇都青了,那个人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倒在地上,他才慌了,去叫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检查了一下:“心跳都没了,你也真是胡闹。”说完,医生就跑进产房救县长的女人了。

有庆的同学来家里找我,说有庆出事了。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床是砖搭成的,有庆又瘦又小的身体躺在上面,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

“有庆啊,有庆。”有庆一动不动,我才真的相信他是真的死了,一把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已经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怎么到了晚上就硬了呢。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走回村里,想着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想来想去,只好瞒着家珍。我去家里偷来了锄头,在我爹和我娘的坟前挖了一个坑,把有庆给埋了。我看着爹娘的坟:“有庆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回到家,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有庆怎么啦?”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出了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被送去了医院,医生说这病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好。”

“有庆是累的,是我拖累了他。”

接下去的日子里,白天我在田里干活,晚上和家珍说我去城里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走到城里,再走回来,然后在村西有庆的坟前坐下,和死去的他说说话。

有天晚上,家珍突然叫住了我:“福贵,你别骗我了,有庆是不是出事了?”

我没有说话。

“我每天听见你从村西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带我去看看他吧。”

我背着家珍往埋有庆的地方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扑在了有庆的坟上,眼泪哗哗地流。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的心口像被堵住了,我不该把有庆埋掉,让家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家珍的病是好不了了,她和我现在最操心的是我们的大女儿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凤霞生得很好看,就是小时候发高烧,病好后耳朵聋了,嗓子也哑了,村里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又聋又哑的女人。

家珍让我去求求队长,说队长认识的人多,我就去和队长说了。

“也是,凤霞也该嫁人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哪怕是缺胳膊缺腿的男人也行,只要他肯要凤霞,我们就愿意。不然我们死后,凤霞一个人可怎么办哪?”

过了没多久,队长就找到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田里,队长走过来找我,“福贵,我给凤霞找到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条件这么好,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骗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直不起来。”

“这我就信了,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就跑去茅屋,“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啦?”

“凤霞有男人了!不缺胳膊不缺腿,还是城里人呢!”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那个男人是个偏头。”

“那我就放心了。”

万二喜来到家里看见了凤霞很满意,凤霞也很喜欢他,吃过午饭,二喜悄悄问我和家珍,“爹,娘,我什么时候来娶凤霞?”

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你想什么时候娶就什么时候娶!我没有别的要求,就要求你多带一些人来,热闹一点。”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声很远就传过来了,村里人都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了二十多个人来,队伍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大板车。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没有想到她这么漂亮,二喜带来的人见到凤霞都说:“这个偏头真有福气。”

凤霞和二喜结婚以后感情很好,经常手牵手来村里看望我和家珍。冬天的时候,凤霞生孩子了,她进了产房一夜都没有出来,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出来了。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天亮了以后,二喜实在坐不住,跑到产房门口喊:“凤霞,凤霞。”

医生出来了,“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女人怎么还没有出来?”

“生孩子有快有慢的。”

我们想想是这样,就坐下来等,没过多久,一个医生出来问我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我愣住了,二喜跪在那个医生前面,哇哇大哭,“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我把二喜扶起来,“只要凤霞没有事就行了。”

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生了,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我没有要小的!”

“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和二喜高兴坏了,“二喜,现在没事了,都熬了一夜,我先回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来替你。”

谁知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她生完孩子后大出血,好几个医生跑进产房救她都没有救过来,天黑前就断气了。我的一双儿女都是在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在别人生孩子上,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凤霞死后躺在了十年前有庆躺的那一间屋子里,我听见了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回家吧,二喜,这家医院和我们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

二喜听了我的话,背着凤霞往家里走,我们把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二喜指着紧挨着的一块空地,“爹,我死了埋这里。”

“这块地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二喜就把孩子从医院里抱了出来,我看着孩子,孩子长得和凤霞很像。

“爸,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娘,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就死了,家珍死前对我讲过:“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走的,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这辈子算过完了,你对我很好,我为你生下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一起过。”

“家珍死得很好,干干净净的,死后村里也没有人说过她的是非。”

“苦根现在多大了?”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的亲人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我就去了城里帮二喜照顾苦根,苦根成了我的命根子,他越长大,越像凤霞,越像凤霞,越让我心里难过。

苦根四岁那年,二喜也死了。他是干搬运的,难免有磕磕碰碰,可死的人只有二喜。徐家的人都命苦,他被两排水泥板给活活夹死了。

二喜死后,我就把苦根带回村里来住了。苦根是个好孩子,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五岁的时候就会割稻子了。苦根小,割稻子割得慢,他一看见我割得比他快就朝我叫:“福贵,你割得慢一点。”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跟着叫。

我指着自己割的稻子,“这是苦根割的。”

苦根就很高兴,指着自己割的稻子,“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累得快,时而跑到田埂上睡一会儿,然后又站起来看我割稻子:“福贵,别踩到稻穗了。”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可是心里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了劲头。看着苦根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我也就放心了。

一转眼苦根长到了七岁,这一年摘棉花的时候,村里广播说有大雨,我急坏了,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全得完蛋。我把苦根拉到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这些棉花,苦根仰着脑袋,“福贵,我头晕。”

“快摘吧,摘完你就去玩儿。”

苦根摘了一会儿棉花就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头晕。”

我有些生气,“苦根,棉花今天摘不完可就买不了牛了。”

苦根这才站起来,“我头晕得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着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去吃饭,发现苦根的手很烫,赶紧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我这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回家后我让他躺下,给他熬了一碗姜汤,看着他喝完了姜汤,又熬了一碗粥给他。

吃完饭,我还得下地,就让苦根睡会儿觉。出门的时候又觉得心疼他,在外面摘了半锅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放在苦根的床边,叫苦根吃。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子里的,“苦根,苦根。”

苦根没有答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巴半张着,里面还有两颗没有嚼完的豆子。我一看那嘴,脑袋就炸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

我使劲儿摇他,使劲儿叫他,怎么也叫不醒,后来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去看看苦根,他们看了都摇摇头,“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里太穷,就是豆子苦根也很少能吃上。我老昏了头才会给苦根煮这么多的豆子,是我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苦根死了的第二年,我凑够了买牛的钱,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时我也有个伴。

买牛那天,我看见这头牛趴在地上掉眼泪,旁边一个男人在磨刀,准备杀了这头牛。我想老牛可怜啊,辛苦了一辈子还要被杀掉,就买下了它。牛到了家,我想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叫它福贵。福贵是好样的,但有时候也爱偷懒,所以我干活干累了就让它也歇一歇,我休息好了牛也该干活了,“现在差不多了。”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福贵~”,它就走到我身边,我把犁抗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地离开了,嘴里哼着: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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