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最可怕的痛苦—周国平

生活中最可怕的痛苦—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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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与人共享快乐的需要。

你一定有这样的体会:当你快乐的时候,如果这快乐没有人共享,你就会感到一种欠缺。

譬如说,你独自享用一顿美餐,无论这美餐多么丰盛,你也会觉得有点凄凉而乏味。如果餐桌旁还坐着你的亲朋好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同样,你看到了一种极美丽的景色,如果唯有你一人看到,而且不准你告诉任何人,这不寻常的经历不但不能使你满足,甚至会成为你的内心痛苦。


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



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告诉别人,它们对于别人当然没有意义。对于我自己呢?



人们一定会说:既然你顷刻间就死了,这种经历和体验亦随你而毁灭,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迹,它们对你也没有意义。



可是,同样的逻辑难道不是适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时候的经历和体验吗?不对,你过去的经历和体验或曾诉诸文字,或曾传达给他人,因而已经实现了社会的功能。



那么,意义的尺度归根结底是社会的吗?



#02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



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



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个人,永远不能再回地球接触人类,同时让你长生不老,那时你做什么?”



“写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远没有被人读到的希望?”



“自杀。”



#03





我相信,一颗优秀的灵魂,即使永远孤独,永远无人理解,也仍然能从自身的充实中得到一种满足,它在一定意义上是自足的。



但是,前提是人类和人类精神的存在,人类精神的基本价值得到肯定。唯有置身于人类中,你才能坚持对于人类精神价值的信念,从而有精神上的充实自足。



优秀灵魂的自爱其实源于对人类精神的泛爱。如果与人类精神永远隔绝,譬如说沦入无人地带或哪怕是野蛮部落之中,永无生还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永无传回人间的可能,那么,再优秀的灵魂恐怕也难以自足了。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



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贫乏(空虚)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04





在体察别人的心境方面,我们往往都很粗心。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推着走,谁有工夫来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



当心灵的重负使你的精神濒于崩溃,只要减一分便能得救时,也未必有人动这一举手之劳,因为具备这个能力的人多半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压根儿想不到那一件他轻易能做到的小事竟会决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沟通,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儿。






#05





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



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



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



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



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



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



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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