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讲|鹅湖,南宋思想者的约会(下)

第一百四十四讲|鹅湖,南宋思想者的约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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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李冬君。很高兴有机会在喜马拉雅与你们交流我和刘刚在《文化的江山》这套书中提出的一些历史观点,与你们共同分享我们在研究历史中的一些心得体会。


上一讲我们讲到,朱熹和陆九渊作为北宋的两位思想家,一个理学家,一个心学家,两人各自发光,彼此遥望,他们儿时提出的问题“天何所附”,是他们一直追问的问题。发生在公元1175年的鹅湖之会,就是为他们两人准备的,他们带着各自的答案来碰头了。我们来看看他们都带来了什么样的答案。


朱熹带来了“理”和“气”,这对古典中国哲学中的概念,就是他找到的“天何所附”的答案,他认为天附于理和气上。可陆九渊则不以为然,他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出发,主张天附于“我心”,就在我心中。据说,陆九渊少年时读古书,读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时大彻大悟:空间是宇,时间是宙。时空就是宇宙,宇宙无边无际,只能在我心中。同时他还认为,宇宙之内的事就是我分内的事,所以他在鹅湖之会上提出了“我心即是宇宙”的说法。而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句话也是陆九渊少年时说的。他还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这就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普世价值。这些话竟出自一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陆九渊和朱熹不同。朱熹首先是个读书人,然后才是个学者型的思想家;而陆九渊恰恰相反,他生来就是个思想家,然后才是读书人,他天生就是一位思想家。


朱熹要“我注六经”,这是中国传统做学问的方法,意思是学习过程是在为六经作注疏,边作注疏边学习,不敢超越六经,而陆九渊则要“六经注我”,要六经为他的学问做论证。


陆九渊好大的口气。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口气?因为陆九渊没有师承,不被一家一派所束缚,他是天生的思想家,因而他没有学术门第,也不需要遵循什么家法和师法,他效法的是自然。朱熹是“二程”,也就是程颢和程颐门下的弟子,他的学问以伊川之学为根本,所以后人就把理学称作“程朱理学”。但是陆九渊生来就和理学不对路。据说他幼年时听到有人诵读伊川之学的文章,竟然浑身不舒服,以至于后来他读书的时候尽给伊川之学的言论找碴,他曾问:伊川之学的言论为什么和孔子、孟子说的话不一样?就这么个思想的刺头,来鹅湖会讲,要与朱熹辩论一番。


陆氏兄弟到了鹅湖寺,吕祖谦来问:“子寿别后有何新功?”吕祖谦是南宋理学家,人称东莱先生。这次鹅湖之会就是吕祖谦发起的,他要调和朱熹的理学和陆氏的心学。子寿是陆九渊的哥哥陆九龄的字。吕祖谦就问陆九龄,说,自上次一别之后,你有什么新建树吗?于是,陆九龄吟诵了《鹅湖示同志》这首诗:“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勤切琢,须知至乐在於今。”这首诗的意思是,古圣先贤代代相传的道心,是人从孩提时代就具备的良善之心,是先天就有的,所以他强调要发现本心,内在的自我才是根本,如果忽视了这个基础,单纯把精力放在古人的说教上,从外在的说教上教化人心,刻意追求,反而因失去了真趣味而变得虚伪。


陆九龄刚一吟诵完,朱熹就说,看来子寿早就上了子静的船了。


子静,就是陆九渊。陆九渊说,我在路上和了一首诗,现在我来朗诵:“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陆九渊说,人们见到墓地就涌起悲哀之心,见到宗庙则心生恭敬,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想要下学上达,就得醒悟出本心才是正途的道理。本心都有了,不必外求。尽管涓涓细流可以汇聚成大河,小石子也能垒得像泰山、华山那样高,但如果把注意力放在点点滴滴的小节上,忽视了宏大的事物,就会沉溺于细枝末节,这就陷入了“伪学”之流。


两首诗一出口,就显现出陆氏兄弟和朱熹思想上的分歧。陆九龄诗中说“古圣相传只此心”,这在朱熹那里就是禅宗的“以心传心”,可是陆九龄认为,要是没有此心,“天理人欲”都往哪儿搁呢?这就是陆九龄要强调的“大抵有基方筑室”。他以“地基”和“房子”来比喻心与物,没有地基怎么盖房子?此心未明,何以格物?本心都没有发明出来,用什么格物?书自然也读不通。陆九渊说得就更加直接了,他自诩“易简工夫终久大”,而批评朱熹注疏六经之学,是“支离事业竟浮沉”。


当时,朱熹还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没有应和他们的诗。三年以后,陆九龄又去鹅湖寺拜访朱熹,重叙离别之情。朱熹便作了一首《鹅湖寺和陆子寿》诗。这首诗说:“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朱熹在这首诗里说的是,旧学问经过探讨更加缜密,新知识经过切磋更加深邃。当讨论到非常精深的地方时,我们难道不是和古人贯通起来了吗?说今人和古人有区别,我是不相信的,这真是叫人欢喜得发愁了。经过三年的思考,朱熹自认为已经将“朱陆异同”的问题,也就是理学和心学的问题给解决了。


朱熹是怎样解决的呢?首先,他认为,心心相映比思想分歧更重要,虽说“心之官则思”,心是思维的器官,但心里面还有情义,情义是道德本体,也是学术根基。他与陆氏兄弟情义相通,就说明他们在大本大原上相同。对于分歧,朱熹也有解决方案,即“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旧学”要“商量”,应在原典上商量;“新知”待“培养”,当在人心上培养。


朱熹的这几句话一说出口,陆氏兄弟便服气了。思想家最能惺惺相惜,多元共存。不过,朱熹还是有个担忧,这个担忧是要他和陆氏兄弟一起来承担的,那就是诗的最后两句:“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那“无言处”,也就是人的本原处,那里,没有古今,不仅他集注的《四书》不存在,连汉人编纂的《五经》也不存在,大道无言,只有心在。


如果没有古今,治学从哪儿说起呢?这是朱熹担忧的地方。南宋时期有三个学派。在浙江,以陈亮、叶適等为代表的浙学,注重史学,强调通古今之变,经世致用。而江西之学,也就是赣学,比如陆氏三杰,他们强调通古今,但是不变,只在本原上下功夫,关键他们认为经学并不是本体,可以质疑,还要商榷,史学里就有更多的疑问了,应当重新估量其价值。朱熹也批评浙学,他说,读史有什么好的?无非记载了一堆打打杀杀的事情,把人心都读坏了。对于赣学,他说恐怕这是脱离文本,“直趋本根”,从而落于禅学的缺陷。朱熹又说,经典,是文字的最高形式,本心借以生发,天理赖以开显。所以说,天理人伦,是自然之物,不依赖文字存在,然而,古圣先贤想把这个道理给天下人说明白说透,不通过文字就不能代代传承。


这样说的话,陆氏兄弟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思想的分歧就被溶解了。原来“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从根本上来说,是可以相通的。其句式与“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竟然如出一辙,以此来看,所谓“朱陆异同”,其实应该是“朱陆互补”,就像一体两面,双方各有其侧重面。


原来,思想的动力,既来自“发明本心”,也来自不断地诠释经典。


好啦,听众朋友们,这两讲我们一起观摩了南宋这场思想家的盛会——鹅湖之会,下一讲,我们随着朱熹去领略南宋大思想家的魅力。下一讲,我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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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听友195378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