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段子,说一个美国女士读了学者钱钟书的书,十分敬佩,打电话说想登门拜访一下,认识一下他本人。
而对这个“面基”请求,钱钟书在电话那头拒绝的很幽默:“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为什么说钱老是个高手,因为他一语就点破了一个人类长久以来存在的迷思——人类是一种“阅读动物”,所以对那些写文码字的人,读者天然会产生一种特别美好的憧憬,觉得能写出如此锦绣文章的人一定也是个生活中智者、贤人,甚至一定是帅哥美女。非要见一面才心甘。
这种心理不仅仅反映在古今中外各种读者的“面基”请求上,甚至有时会成为一种社会选拔倾向。比如隋唐刚开始搞科举制时,主考项目就是考应试者的律诗骈文、一直到北宋(甚至主要是王安石变法以后)才转为以真正实用性的“策论”为重。
但你稍想一下,就会觉得这很荒谬,一个人的诗词骈文写的如何花团锦簇,与他有没有行政才干,可不可以当公务员,甚至人品高不高贵怎么会有半毛钱的关系呢?国家要是真以此选拔人才,搞一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去治国理政,这不等着安史之乱提早爆发么?
幸亏隋唐早期的科举,跟今天美国常青藤名校招生考“社会公益”一样,是萝卜招聘,借着考诗文的名义实则给关陇贵族集团子弟一个升迁路而已。不然大唐的丧钟,只怕用不到屡试不第的黄巢老师来动手。
就像钱钟书的说的鸡蛋与母鸡,一个人的文章怎样,跟这个人如何,其实没多大必然联系。
而这其中,诗歌尤然。因为诗歌简练,强调的就是直抒胸臆,直指内心,最要求你“天然去雕饰”,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你文学素养高,如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一样出口既锦绣,这固然好。
可如果你不幸没受过太高的教育,却生性敏锐,内蕴天成,能喊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甚至“大炮开兮轰他娘”——在某些特殊时代或情形下,这也能算好诗,真的。
若说俺山东近代出过什么值得铭记的大诗人,
我觉得首推我的烟台老乡张宗昌。
是的,诗歌就讲究一个直抒胸臆。这跟你在世间为人做事的准则,往往是相反的。
所以好诗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过的一塌糊涂,甚至人品都未必高贵。就像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一句“大炮开兮轰他娘”就断定张宗昌是什么乱世英杰——事实上,他甚至连个好军阀都算不上。
但,现如今,却总有人觉得,写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女诗人余秀华应该把她的日子过好,过不好就值得被围观、笑话……
这实在是一件比要求鸡参加鸡王争霸才有资格下蛋更奇怪的咄咄怪事。
我也算曾在诗歌圈里混过,我知道在余秀华横空出世之前。中国现代诗坛有个臭毛病——就是总爱在女诗人前面加一个“美”或者“才”,似乎写出好诗的诗人一定是“美女诗人”、或者再不济,也得是个“才女诗人”。
其实稍想一下你就会发现,这无非就是钱钟书所谓的“吃鸡蛋一定要看老母鸡”的那种思维的现代延续。实在无厘头的很。
我有一句话,感觉说出来可能会得罪大半个中国“诗坛”、并破坏诗歌爱好者们的美好想象——我觉得恰恰是丑男或者丑女,才更容易成为好诗人。
这话不是乱说的,我大学时代是学校“诗社”的,就我参加过那些“诗人”装x笔会而言,男诗人(当然也可能包括我自己)鲜有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的帅哥,很多倒仿若桃谷六仙,女诗人们不说各个堪比的梅超风吧,但也真的也鲜有殊色。
真正的帅哥或美女想写出直击心灵的好诗,不说如耶稣说的骆驼钻针眼那么困难,但却也差不多。因为他们的颜值本身会在他们周围裹上一层无法抹去的“圣光”,所有人(至少是异性)在他们面前的动作都是失真、变形的,他们若非绝顶聪明,就很难透过这层假象,去真切的洞悉人性。
颜值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超能力——想想照桥心美
比如我当年的初恋女友就是这样——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也是个女文青,也喜欢写文章。我们俩也曾交换作文来读。
但我看她的作文,总觉得她笔下的人和事都像是童话——还不是安徒生童话,而是格林童话。王子捡到水晶鞋一定会找到灰姑娘,七个小矮人运白雪公主的棺材,一定会把那块卡嗓子的毒苹果呛出来……
总之,你会感觉到,地球多多少少有点围着她在转。
你不能说她观察世界不细心,可能她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的。而这种写作,是无法获得芸芸大众共情的——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中,没有那层圣光。只有那种脱去圣光油彩的文字,才能打动他们。
所以,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是余秀华,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受关注、诗也确实写的最有特色的女诗人了。她出生于农村,家境绝对算不上富有,生下来就罹患脑瘫,相貌绝对称不上美丽,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而是回家务农,跟“才女”这个词儿也沾不上边。
她的那些诗,按照发现她的《诗刊》主编的说法,“就像一群淑女中坐着的一个杀人犯一样显眼”。那种一语洞穿的执拗、敏锐、犀利、甚至粗粝感,是现代社会极为少见的,因为现代社会的目标就是给每个人都包裹上一层圣光,只让他们看到自己想看的事情。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自己眼中的帅哥美女,在消费主义中完成信息茧房里裹上那层圣光,完成自我催眠。
余秀华,因为既不美丽、又不有财、甚至没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之前的人生,不允许她给自己裹上这层“圣光油彩”,但就是这些命运给她的不幸、苦难,再加上她可能生性中带来的灵敏、倔强、执拗,反而她写出了直击时代大众心灵痛处的好诗。
但这种成就,就一定意味着生活中的余秀华也是一个值得被追捧、围观的明星么?我对此一直都抱有怀疑。
我甚至觉得当她功成名就、成为流量关注的焦点,并且因之过上成功者的生活之后,她的诗人生涯,其实也就结束了——这样说可能有点残忍,但余秀华曾经的敏锐与灵感,来源于她的不幸。当这种不幸结束时,当她也做起自己心中的“公主梦”,梦想着白马王子围着自己在旋转时,她作为诗人的“魔法时间”也就结束了。
今年新年伊始的时候,46岁的余秀华官宣了与小她十几岁的男友杨槠策之间的恋情,当时就有网友跟我说:小西,你不是也喜欢诗歌么?不说说这个事儿么?我当时就说这个事儿没什么可说的。就像钱钟书说的,即便你喜欢吃鸡蛋,你也不一定非要关注下蛋的那只老母鸡的生活。在诗歌之外,余秀华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农村女性,结不结婚、跟谁结婚,这都是她的自由,也就是个普通人的普通事,你不要指望从这件事中读出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来。
而后来余秀华公布的那些婚纱照片和配文,也验证了我说的这个观点——实事求是的讲,她拍的那些婚纱照和那些秀恩爱的文字,跟你在普通人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些张三李四的婚讯,无论在审美趣味还是文字通俗感上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本来没什么,就像一个面包师炒菜水平可能很一般一样,余秀华是一个长于表达人在平凡甚至不幸的生活中的欲望与情感的人。当她的生活被抹上一层成功者的油彩,当她将曾经不可及欲望和情感变现并满足。她就脱离了自己的“专长”,变回了一个普通人时,她的所思所感,真的也就没什么可特别围观的了。
基于这个道理,我对时隔半年后余和其男友因为家暴而分手也不感到吃惊。因为这种事情在今日中国普通人的生活中真的太常见了——某个人因为某件事一夜翻身,一下子获得了很多之前没有的选择机会,他果断选了一个自己最梦寐以求的,结果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这样的故事我们听到的还少么?
不要以为余秀华是诗人,她的选择就一定会比他人明智,恰恰相反,她的选择,甚至可能因此比他人更“直抒胸臆”——或者说的直白点,也更幼稚。
这就是诗人的本性使然。爱情是盲目的,诗人的爱情往往更盲目,并不因为她写过多少首爱情诗就能“久病成良医”——因为最好的爱情诗,往往都是幻想。
当然,就像很多能把男性骗的五迷三道的“绿茶婊”,在女同胞面前往往被一眼识破一样。余秀华遭遇的这场“爱情”,大多数男性的第一观感也是“一眼假”。
因为站在男性的立场上看,宣称“爱上”她的那位男友的爱情动机的确太奇怪了:
我们必须承认,所有男性在以求偶的眼光审视女性时,首先都一定是视觉动物。就像你们女性也天然喜欢“小鲜肉”而非“抠脚大叔”,男性一定会对那些更年轻、更漂亮的女性天然产生更多的爱意。而我们又必须承认,余秀华的相貌、年龄,确实不属于这个类型——哪怕加上“各花入各眼”这个变量也不行。
当然,你问,这世间难道就没有“透过皮囊”,直接被女性那个有趣灵魂吸引的男人么?当然也有。
比如黄承彦跟诸葛亮介绍他女儿,说“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诸葛亮就真答应了娶这位丑女做妻子,而且听说婚后感情还不错。
但我们要知道,这得是诸葛亮那样生性颖达、饱读诗书而又志向高远的男性才能走出这样的非常之举。所有人都天生会被“好看的皮囊”所吸引,但只有有趣的灵魂才会透过皮囊去爱上一个同样有趣的灵魂。也就是所谓“才堪相配”。
更毋宁说,即便诸葛亮娶黄月英这样的佳话,还总有说法将其解释为诸葛亮是看上了他老丈人黄承彦身后的那个荆州人脉关系网……
也就是说,就算解释那么充分,大家还是会怀疑诸葛亮其实是“图”了点啥——不然你为什么要娶这么丑的女人?
总结起来说,当杨槠策宣称他“爱上”余秀华时,这场“爱情”的动机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要么这个三十出头、离过一次婚、在神农架养蜜蜂为生的男人,跟余秀华一样,是个虽没受过太多教育,但在某方面“生性颖达”的奇男子,他确实与余秀华“才堪相配”,所以爱上了这个女人皮囊背后那个有趣的灵魂。
要么,就是在他如蜜般山盟海誓、甜言蜜语的表象下,其实“图”了
一些什么——图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但却暴得大名、版税估计拿了几千万的女人一些什么。
从一开始,这俩理由就二者必居其一,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而不可能存在第三种理由。
而从事态的后续发展看,究竟是哪一个理由,其实已经明晰了。
我们这里就不引用余秀华说的那些家暴场景了,她发状态说,杨在盛怒时打了她“一百多个耳光”,这个说法被杨否认,说没打那么多。我估计可能也是——喜欢“艺术的夸张”也是诗人的本性么,李白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白发三千丈”,也没人真的追求李白有没有拿尺量过。
但从被杨公开的两人争吵的视频中,我们已经能看到,同居不久的两人的相处模式:
他可以直接的举起镜头对准她,说:看啊,一个“疯婆子”在骂街呢。
他可以非常保持冷静而理性的质问余秀华:有人知道你喝醉酒尿失禁的事情吗?
他把镜头对着在床上只穿了睡衣的余秀华: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喝醉后的嘴脸!
他攻击余秀华:你真是嘴太贱了,别人一点儿都没有说错,你真的是女流氓!
这些语言和行为,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个男人其实打心底里厌恶、鄙视,甚至无法忍受这个女人的行为做派,也并不欣赏这个女人被其皮囊包裹着的那个灵魂。
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既然那个灵魂他也并不喜欢、甚至厌恶,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在一起?
答案我觉得无需多言,这点心思,是个男人都能一眼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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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家暴”的事情被余秀华弄到网上曝光,并遭受巨大压力后,7月11日,杨槠策写给余秀华的道歉信被爆出。
看过这份道歉信之后,首先你得承认,这位余秀华的前男友,确实有那么点“文青范儿”,行文中不乏“你高贵的灵魂”、“对抗命运的交响曲”、“冬日里两只带刺的动物”这样普通人甭说写,想一下就容易酸倒牙的词儿。
可是光凭着这些词儿,能不能说他就跟余秀华“文艺”到了一块去,两个人其实“才堪相配”呢?
我觉得不能。
因为如果你读懂了这封“道歉信”的意思,就会知道这位男士其实主要意思不是道歉,而是想教对方做人——像她爹或者她哥一样,教一个大他十几岁的女诗人怎么做人。
你看这一段写的:“我们生在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至今灿烂的历史文化几千万(不知啥量词),即便你觉得当下社会让你觉得很压抑。也建议不要老看小说,外国小说,活在童话世界里,也要看看中国的儒家思想书籍,国学书籍,这都是一辈又一辈的先民,在历史的长河中智慧的结晶。”
好么,不就给女友写个分手道歉信么?至于扯到“文化自信”上去了么?就差没给余秀华扣个帽子,说你这样崇洋媚外不好、不爱国,所以我要跟你划清界限云云了。
莫名的想到了某个特殊年代,人们结婚领个证什么的都要扯上“最高指示”,讲什么“做革命道路上的战友,互帮互助”之类的。
不清楚那个时候两口子闹离婚分手信怎么写,但我觉得杨这封道“谦”信当中的“拽文感”与之一定是很相似的。
而这种“拽文”方式,有时又会让你感觉莫名的熟识:
半文盲给女诗人写信,教育她要多读书;
黑心老板在开除35岁以上的社畜,还跟你说这不叫失业、这叫毕业,老板和你都是“兄弟”;
疫情来了,物业把小区一封,然后菜什么的也不送,就开着喇叭教育业主们要“爱护社区,人人有责”;
黑社会大哥揍你一顿,然后教育你要遵纪守法,越级上访啥的是违法犯罪……
你敢不听,就扇你一百来个(哦,没一百来个,也就十几个)耳光,打完以后再谆谆教育你:不要老看外国小说,不要活在童话世界里,不要对社会有那么多怨气,要多看国学、看儒家经典,要学习温良恭俭让的民族精神……
你会发现我们接触的很多人、看过的很多文章,都疑似是余秀华这位前男友写的。
这种表达看似很“文雅”,但骨子里,这种“文雅”背后,有着彻骨的虚伪与野蛮。
然后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喜欢余秀华的诗。
的确,她的诗,外表看起来是那样的粗粝、野蛮,但这种粗粝与野蛮背后,透露的却是一种真诚与细腻。这样的表达,总比包在内里的虚伪与野蛮要可贵太多。
于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时代会喜欢野蛮而粗粝的余秀华——正是因为我们的身边,像她前男友那样说话、做事的人太多。
结尾祝愿一句吧,祝福这两位都能分手快乐。愿我们这个时代能多一些爽直,少一点套路——哪怕这种爽直,有着余秀华的粗粝。
全文完
另外推荐本书,谌旭彬的新作《活在洪武时代》最近出版了,浙江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朋友给我寄来,我看了一下,很不错。
作者抽丝剥茧,详尽地阐述了一些洪武时代一些毫无法理、常识和逻辑的案件背后的来龙去脉,作为消遣或者严肃阅读都很不错。
谌旭彬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他在书中通过整理《大诰》讲的很多段子,我在之前的文章中,也曾有过转述和引用,当然我的转述肯定不及谌老师原版讲的那么有趣。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买来读一下——我们也“多看国学”一下。
女性,最好少一个是一个,不要再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余老师勇敢追求爱情一点错没有,是的,无比正确。 错的是什么?当她没有得到爱情时大部分人对她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