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书国庆见面会 沈建华(部分)

家乡书国庆见面会 沈建华(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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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困厄与挫折赋予人生的丰厚

家乡书国庆见面会 沈建华(第5期《家乡书》乡村生活忆趣)

作者简介:沈建华, 1956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新闻专业毕业,高级记者。现任农民日报社编委,南京农业大学等高等院校兼职教授。

2005年,中华全国农民报协会授予全国农民报系统“十佳记者”称号;2009年,国家五部委授予“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


附乡村生活忆趣(部分)

对于已经过去的生活,时间是个美化师。尽管我们青少年时代,物质和文化都很匮乏,但记忆中的家乡生活,却总是那么丰富而美好。脑海中,那难忘的风物、风情、风景、风光,乃至风土、风尚、风化、风闻,都组成了一幅幅家乡生活多情多趣的风俗画。    

少小恋趣

说来大家可能不信,我与我那口子,四岁就拍“订婚照”,而且还多次同床,起关键作用的媒人,竟是那蜜蜂!


我出生在大丰最南端的潘丿公社农具厂。我父母亲与她父母亲都是好友。我俩在同一个幼儿园。我小时顽皮,谁都干架,唯独做她的“护花使者”。冬天,没暖气,两人常常同床在一个被窝里玩——天地良心,真的什么事也没干!


幼儿园施老师见我俩特好,还专让我俩穿着连衣裙拍了个“订婚照”——可惜,上小学五年级时,同学们以此编成顺口溜取笑我俩。一气之下,两人分别都把照片撕了。后来,父母亲工作调动到大桥公社农具厂,我俩也就算分手了。    

一九六二年仲夏,酷热。气象资料记载,即使在我们苏北大丰,最高气温也达三十九度、四十度。一街坊建房没有地方泡石灰,父母亲让出宿舍门前的场地,挖了一个偌大的石灰塘。午前热气腾腾地泡好,渐凝稠成白色膏糊状。那年我六岁,午后出去玩耍,木屐踩上路边石灰浆,一滑,掉进石灰塘,几乎烫晕过去。


据说正在凝稠的石灰浆,高温超过一百度。被人提到河塘里洗去石灰浆时,膝盖以下两腿脚的皮几乎蜕光了。由于感染了绿脓杆菌高烧不退,在医院抢救、治疗的60多天里,父亲18天没有吃好一顿饭。伤好出院,我胖了,父亲瘦了20多斤。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母俩工资才40多元,养三个孩子,更要为我治伤举债三千多元愁措。同病区一位病友的亲属,常见我父亲愁眉不展,问清缘由,叫他一还债脱贫之道——养蜜蜂。谁想到,就是这蜂为媒再续我俩前缘。


当时,响应党的号召,我母亲带着一帮孩子,下放到大桥公社大东大队第四生产队。为抓紧还债,母亲时常追着花期,到外地放养蜜蜂。父亲又调到潘丿,我和弟妹们便转学到潘丿小学。与她又同一个学校。旧情萌发,开始给她写情书。


我看书较早,藏书较多——拿农具厂一堆堆《红旗》杂志,去供销社废品收购站兑换“毒草”——古今中外文学名著。那时,正在看欧阳山的《三家巷》。于是,13岁的“周炳”,不断地给13岁的“区桃”,执着地续写着从无回信的情书。


情书传递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让我8岁的弟弟当“邮递员”,我给他郑重的承诺:也保证帮他找个漂亮老婆;二是亲力亲为。常常趁她晚上来邮电所对面的茶水炉泡水时,突然从阴暗的小巷子里,往她脚边扔上纸团,便一溜烟儿跑了。

长大成婚后,她告诉我,当时很犯难:不捡,怕别人捡了,看了;捡了,我又以为她看了,便会不断地扔。可是扔了年余,未有一信复之。沮丧的我,破釜沉舟,大胆一搏:干脆写就一封长长的情书,扔到她在饭店当经理的母亲案前。


当时他哥哥正在谈恋爱。她母亲不大识字,以为是媳妇写给儿子的。十分高兴地回家,跟她爸爸说:“老东西,把眼镜儿撑起来,你要抱孙子了!”她爸爸喜滋滋地戴上眼镜儿:“打你瞌睡吆,是写给你丫头的,才多大啊,找他老子去!”


她爸妈实际上是很喜欢我的,只是以为我们太小了,真是小瞧人!后来还是让我常去她家玩,她妈总做好的给我吃。因为怕同学和街坊的孩子瞧见了咋呼和嗤笑,我总是从她家后门进。她家和邻家老埋怨,路边的韭菜总是长不好。


一九七四年,十八岁,高中毕业。没有更好人生选项,因我叔祖父在无锡当官,两人便去了无锡学木模工和电工。当年结婚当年见产。所以我很喜欢蜜蜂,真的与我有缘,中学毕业后,第一篇获奖的小说,题目就叫《一只不蛰人的蜜蜂》。

女儿16岁那年考上北大,我们夫妇送她入学。所有手续办好进宿舍楼,看门的女教师拦住我:“男生不可以进女生宿舍”。我们夫妻俩都是35岁,当时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直到女儿叫了几声“爸爸”,老师才给进楼。


单位的同事慨叹说:“沈建华的女儿已上北大,我们的女儿还在家‘米老鼠’‘唐老鸭’!”家乡俗话说“早生子早得力”,我们是早轻松,早享福。就是至今还被做纪检和领导工作的朋友们,揪着个小辫子不放,老要追究我俩“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说“早过追诉时效了”,根本就没买他们的账!

小镇浴趣

俗称“澡堂子”的小镇浴室,给人们提供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清濯和舒爽,更有精神上的舒解和愉悦。可以说是不亚于城市茶馆报馆的社会交际与展示的场所,新闻发布与评说的论坛。当然,有时也会发生和增添些出乎浴室功能以外的事件和情趣。


那时村叫大队,乡叫公社,几万人口,就公社驻节的小镇上有这么一个浴室,被拥挤的民房围嵌在窄窄的街道边,残破的屋顶小瓦片间摇曳着枯草,青苔包裹着的墙面上爬满了粗硬的藤蔓。占地不大,“凸”字形布局,前后两进,小院子中间有一眼深井——那时没自来水,每天下半夜,靠挑水工往池子里担水换水。


两进房子,前房窄些,两间,做卖澡票的票房和女眷守候男人与孩子的客厅,有厚布帘挡着女眷们的视线,避免触及到后门里湿头发冒着热气,裤带还没系好就边穿衣衫边走出来的男人们的裸露处;后屋六间,前三间贯通,三架人字形木梁支撑起一片长方形的大空间,叫浴堂,紧挨四面墙,曲尺形的排放着一圈约尺半宽做工简单粗糙的楝木座凳。凳面上,无论冬夏都铺一长溜油光光粘糊糊的旧席片。浴客脱下的衣裳,就常常难分彼此地紧挨着堆放在凳席上。


掀起一面厚厚的棉褥做成的门帘,推开一扇垂着重石能自动关闭的木门,便仿佛走进了蛙声一片的池塘——后三间的浴池里,赤身裸体的人们,在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着,密封的墙壁,使得撞回来的声音,总是嗡嗡的令人欲睡。


浴池由两口浅浅的大铁锅和三方砖体石面的长方形池子组成。铁锅里水温最高,蒸汽也更多更热,上面铺放着栅栏形木架,给人桑拿驱寒烫脚丫子;宽不过一腿,深不过膝盖,长不过丈余的长方形浴池,由田埂似的砖体相隔,中间都有一小方洞,让不同水温的三个池子相互贯通交流。小孩子们往往喜欢远离铁锅的池子。大人们也放心些,免得靠近铁锅被热水烫着。


于是,木门使劲一拉,孩子们就跨进靠边的水池子,戏水打水仗。那越晚越浑浊,气味越浓重的池水,便不分你我地在老少爷们眼脸口鼻上遍洒“甘霖”了。大人们也不计较,最多吆喝两声:“这是哪家的细烂伢子!”


“细烂伢子”来洗澡,大人忘了给钱,或有意想省五分钱,卖票的老杨头,也不很认真。夫妻俩没孩子,老杨头很有孩子缘。没带钱买澡票的孩子,他也给进。碰上他特喜欢的,便提出个条件——叉开小腿,让他摸一摸验证一下“小××”有没有长毛,“没长毛的,不要买澡票。”孩子们如果自己来的,大人又没给钱,常常一撩前台大门帘子,便褪下裤子,小腿一叉:“没长毛,不买票!”这也是我小时进澡堂,百试不爽的“通行证”。


小街上的“澡堂子”,没有女浴,是男人的天堂,也是男人们的最佳“避难”场所。或在单位遇上什么憋屈事,或在家里争吵负气出来,或为躲避“河东狮吼”什么的,“澡堂子”是比铜墙铁壁还坚固可靠的“避难所”。只要澡堂门帘子一挑,赤身裸体跳进水池,让人搓上几把,再在池水里躺着、漾着,好一番放松舒展之后,上得浴堂来擦干水,坐凳上,要壶茶,或咕隆咕隆猛灌,或嘴唇裹住茶壶嘴,慢慢呷两口,放下茶壶舒口气,马上便加入身边的穷聊之中。跑堂的炫耀着绝招手艺,一方方热毛巾把子,在空中准确地旋飞到浴客的眼前、手中。


乡镇的“澡堂子”,是个最不要脸面,又最要脸面,最不讲究身份,又最能显摆身份的地方——无论你是平民百姓,还是干部职员,脱光衣裳的裸体面前人人平等;迷蒙的雾气中,渐浑渐浊的池水里,只有酮体肥瘦之别,模样老少之分,体质强弱之差。


但在这乡间,它又是最能显摆身份之处。就从这大开间的浴堂里,嘈杂的人声一次又一次地低落下来的节奏,你就可以感觉出进来的人的身份和位势;从跑堂的给池水里上来的人擦身的力道,换热毛巾擦脸的频率,你就可以感觉出坐上来的人的地位和影响;从坐躺在凳席上的人屁股和衣堆所占的面积,被添茶水的次数,你也可以感觉出坐躺者的官职高低,权力大小,家境贫富。


从池子里坐上来的浴客,热气未散尽,湿身未干透,闲着无聊,又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可谈论时,常常会上演一场久演不衰的竞拔×毛的活剧。挑水工是一个叫“蒋大傻子”的青壮年。他身体发达,脑袋不发达,永远只数得10个以下的数,永远分不清是爹妈比他大,还是他比爹妈大。


他下半夜担满池水,白天和晚上就闲着。堂子里管他饭食,他就在浴堂里面帮助递递热毛巾倒倒茶。浴客无聊就拿他寻开心。蒋大傻子好口烟,担水工钱每月底都是爹妈结账拿回去,他没有一分零花钱。不是捡地上的烟头吸,就是在浴堂里向浴客讨要。


不知浴客中最先是谁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哪个给你烟多,叫你拔谁的×毛,你就拔谁的。于是,人们都争先竞价,唯恐被当做拔毛的对象。西街箍桶匠起价,拔一根毛一支烟,北街的泥瓦匠叫价一根毛两支烟,南街照相的开价一根毛三支烟,东街的修表匠最有钱,最后拍定一根毛五支烟。


看似老呆的蒋大傻子,立马凑近修表匠,听候耳语指定拔谁。然后,他假装去给大家添茶续水或递送热毛巾,走过几圈,突然一个冷不丁,脏黑的爪子就袭进了谁的裤裆,只听一声“哎——吆”,音落毛拔,蒋大傻子已经喜滋滋地高举起他的战利品,在眼眉上方晃动,晃出一片片一阵阵的笑声。


竞价最高者,拥有三次耳语指定权。蒋大傻子的拔毛行动,便也随着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而越来越艰难,脸上、身上被捶打被挤拧的次数和伤痕,便也越来越多。但为了那口烟,他仍然是忍拧忍打,乐此不疲,众人由此不断的得些乐子,哄堂大笑笑。


这种活剧,往往在这样一种情景中才会中断。那一天,湿漉漉的长长的甬道传来不多的两声咳嗽:“恩——哼!”“恩——哼!”蒋大傻子像给人点了穴道似的,已经奇袭至人家腿叉上方的“爪子”,立马在空中僵住。一回首,跑堂的已经夸张地高高挑起几乎整面厚棉布门帘,一张缓缓地漾出微笑的四方脸,和银灰色中山装纽扣一直扣到脖颈的魁梧身段,稳稳地出现在人们眼前。蒋大傻子赶紧收回“爪子”,拿起门帘旁边油光光的桑木扁担,乖乖地担水去了。但是,来人还是沉下脸,冲蒋大傻子背影,也是冲着众人:“怎么老玩这个不雅观的把戏?都多大人了?”既有长辈的口吻,又有领导的威势。


他就是本地最大的官——公社党委书记。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惯常显露的和蔼的微笑,但浴堂里七言八语的嘈杂人声、放肆的笑声和大吼亮嗓的吆喝声,瞬间变成低语声、絮语声,乃至耳语声了。这是一种语、闻双方都习惯了的感觉自然的语气和氛围。


因为,这里聚集着小镇社会各种层次、各色人等,越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就越是自觉不自觉地要显露或流露出自己不同与众的角色位势,知道这种需要又总希望通过满足这种需要,而获得对方的某种注意,某种好感,某种利益的人,便越发地要迎合和放大这种位势了。


于是,浴客中,便有主动挪屁股拢衣堆给书记让出一大片空席的,有热情上前敬烟,擦火柴,两手合着火苗,凑近书记嘴边给点上的,有没话找话地说“书记今儿个气色真好!”的……


但是,这位和蔼中透着矜持的书记,对太露骨的恭维和奉承,也是很反感,很腻味,很不愿意接受的。他生性好静喜雅,之所以还愿意到这公众浴室来洗濯,一方面除此别无他处,一方面,他想体民生,听民言,尽可能与民众打成一片。但习惯的力量,社会的氛围,又总是给他裹上一层厚厚的“位势”的壳,使得不喜欢当众多批评人的他,也不得不借说“蒋大傻子”,教育大家几句。谁知,这层厚厚的“位势”的壳,有一天却在这“澡堂子”里几乎全部褪尽,并且“褪”出新闻来。


那是“六一”儿童节前的一天。天气很好,太阳煌煌地照耀在小镇和浴室的上空。书记午睡后,正好没什么会议,想趁早去浴室洗个清净的澡。他不晓得浴室接到公社文教办的通知,这天下午浴室由中心小学学生包堂。书记进浴室自然没人阻拦,就一个人脱衣下池,心里还有点犯嘀咕:“这人都到哪儿去啦?”


仰面舒躺在清澈的池水里,白皙的酮体上纤毫毕现。天花板上不断聚拢着晶莹的大水珠,一滴一滴地掉在池子里,发出清晰的叮咚声,像是弹琴;一方光柱从天窗斜射下来,正好亮在清水中的腿叉间。“咦,大××,长了毛,还在摇!”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一探进水池,就“嘿嘿”地叫嚷起来。


书记自己翘首一看,那清水中,腿叉间,一丛乌密的黑毛和那玩意儿一起在水中摇漾着,清晰如水晶中画,还真像这孩子笑嚷的那情状。“你这个小调皮!”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让孩子率真的天性和直白的话语,激发起对自己儿时在河塘里、浴池中与小伙伴们嬉戏的童趣的回忆。他情不自禁地跟这个小顽童在浴池里打起水仗来,感觉出一种久违了自由与放任,轻松和兴奋。


闹过一阵以后,小顽童直嚷嚷说后背痒,叫书记给他挠挠。书记依从地让他坐上池面,给他挠了一阵子之后,也转过背来让他那小手给自己挠挠。这样,反复地相互挠痒痒,两人都很舒服,都很快乐。就在第三个反复轮到书记给小顽童挠痒时,公社的文教委员也脱光身子下浴池洗澡,一见此情景,打心里感叹:“真是关爱儿童的好领导啊!”


第二天晚上,书记陪县上的一位领导来洗澡,洗完,出了浴池,坐上浴堂,正在喝茶谈话,浴堂里的有线广播在播报本县广播站的新闻通讯稿,题目是《关爱儿童的好书记》。那女播音员像是自己亲身在浴池里看到体验到的一般,声情并茂地描述着、褒赞着“关心儿童,热爱人民,与群众紧密打成一片的好书记”和那动人的情景……

乡村宴趣

乡村宴客,不同于城市,多为家宴。即便当今乡镇餐饮已发达成“业”,小街上也不止于几家酒店,但还是家宴居多。以至于老家乡村都形成专业的做家宴的“班子”。谁家有红白喜事,领班的老板兼厨师,便带着帮工,抬着锅灶瓢盆桌椅碟,鱼肉酒菜佐料罐,上门来做家宴。家宅不大或宾客太众,手扶拖拉机或小三轮卡,还给运来帐篷搭好,不要主家忙一个人,费一点神,你只要宾客走后,每桌数多少票子就行。


这样,既便当,又便宜,更有“家”的气氛。中国人的重“家”与重“吃”,可是世界上有名的,而且,“家”与“吃”的干系,在乡村尤为紧密。


说这户人家建的房子很大,便说“堂屋(客厅)里能摆下四桌酒席!”


说这户人家砌的房子很小,便说“锅灶连着饭桌,屁股都转不过弯来!”


说这户人家邻里关系不好,便说“请客连桌椅碗碟都借不到!”


说这户人家邻里关系很好,便说“就差合一张桌子吃饭,坐一个席位喝酒了!”


说这户人家有社会关系和影响,便说“大队、公社书记都(宴)请得动!”


说这户人家富裕有钱过得滋润,便说“猪羊鱼肉,家常便饭做小菜!”


说这户人家困难贫穷过得窘迫,便说“一顿三盆粥,不够转颈消!”


……


确实,穷富看锅灶。家乡是黄海平原的盐民栖息地,我们小时住的筒棚式的“丁头府”,草顶柴笆墙,堂屋里的睡柜,隔着饭桌和板凳,就是锅灶。我们常常是在灶膛里芦柴或麦秸的噼啪声中入睡,锅盖上升腾的水汽和粥香中醒来。


记忆中,许多难以忘怀的趣事,自然也就与这“家”与“宴”密切相关了。


宴请,是乡村每个撑门立户的家庭,极其重要的大事。它关系到脸面,关系到各种“关系”。中国人重脸面,质朴的乡村人,就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在那三餐难饱肚皮,半月难得一荤,还惦记着如何挤出钱物,援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亚非拉人民”的“火热的年代”,哪家要宴一次宾客,就不知道要积攒、准备多少时日了。


女人生孩子凭医院证明,才能拿玉米等粗粮到公社粮管所换得的米面,老人孩子生病都舍不得多煮一顿,直藏到生了虫子发了霉,就为备着宴客;过年做的肉圆子,都放碗柜里长了绿毛,腊月里腌的腊肉,过了清明都泛了黄渍出了油,却舍不得沾一点荤,为的是宴客能多道菜。即使在那买粮肉都要凭票证的年代,乡村人宴客,也要讲究个谁家上的菜肴多,饭米好,碗盘没吃空。但是,碗盘没吃空,却是很难做到的事。


赴宴,是乡村人不亚于过年节的喜事,因为,被宴请不仅是露脸面的事,也是一次打牙祭解馋改膳伙食的机会。那年月,乡村人赴宴,也要做一番准备和选择。如果是请吃午饭,被宴请者往往在自家早餐时,喝得稀一点,稠的顶饥的,留给家人;如果是晚饭,则吃自家午饭时,最多吃个八成饱。


乡村人赴宴还有一重要抉择:一大堆孩子中,要选定哪个跟去“吃捣腰子”,多添一个人去蹭点油水。届时,大人入了席,孩子便站在身后,请菜时,大人吃一口之前,总要先夹一筷子扭身送到孩子嘴里。有时大人只顾自己吃,或聊得热火忘了身后,孩子则伸手连连地捣大人的腰身提醒夹菜。故称“吃捣腰子”。


为此,主家备的菜肴,尤其的要丰盛才行,差不多等于是双份。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就叫主家为难了:又要做尽可能多的荤菜,又要不能吃空碗盘丢人现眼,但饭菜鱼肉就这么多。于是,就想出个“掺假”的办法——做肉圆时尽可能多的掺上馒头豆粉等;一盘蒸咸肉,一层油光光的肉片底下,垫了厚厚一堆咸菜;一大碗红烧肉,筷子搛慢了,就只剩下茨菇或青菜了。


有一传笑日久的真事:公社农具厂有一下放职工,也多日未尝荤腥。身后那个“吃捣腰子”的,吃得特别的慢。桌席上却秋风扫残云一般。做父亲的等不及了,只顾自己猛搛猛夹。“吃捣腰子”的怎么捣也不理,被捣急了,父亲扭头一句话,把宾客们逗乐了:“乖乖!我顾不得你啦,回去我任你妈骂任你妈罚!”


还有一桩发生在两家世交的趣事:我父亲在公社农具厂负责财务时,与厂长李伯伯十分交好。大人与大人交好,孩子与孩子自不在话下。一年李伯伯庆贺40岁,我母亲放蜂不在家,六岁的三弟替代母亲入席。与沈小三交好,且年龄相仿的李小三,入不了自家席,又垂涎于喷香的菜肴,小哥俩便商量好:入席前,沈小三先坐上席位,李小三暗藏桌底“吃捣腰子”。


晚间,大人们都入席了,杯盆酒盏,觥筹交错。家乡酒宴,鱼肉菜肴非一次性上齐,而是上一份,停一会儿再上。厨间端菜的,进来叫一声“来啦!”宾客喝酒谈话间,“桌长”过一会儿,才首先举筷说声“请”,大家才搛夹入口。差不多吃完了,撤下碗盘,才上下一道菜,再进入依次的程序。


桌底下吃“吃捣腰子”的,也闻声按照这个程序节奏,不断地扯沈小三的裤管,催搛菜肴送下桌底。一碗肉圆子上来,因上面一层浮油遮盖着热气一时难以散尽,烫嘴,且酒过数巡之后,席间大人话多,“桌长”迟迟未喊“请”,沈小三不好动筷,下面的李小三不知情由,不断地牵扯裤管,一下子扯劲大了,差一点儿把沈小三拖下桌席来。沈小三火了,委屈地叫道:“人家大人又不曾搛,我怎能搛呢!”一桌子大人,惊诧地看着大声嚷嚷的沈小三,莫名其妙。顺着视线,才发现桌底下也有个“吃捣腰子”的。此趣事,直笑谈到两个“小三子”都有了第三代。


那时,大队、生产队干部是很有权威的。哪怕是生产队会计、保管员乃至记工员。农村人家不要说是红白喜事,就是修房砌灶箍茅缸(大便池),也要把干部们请来吃一餐。我父亲老家有个远房大伯,独眼龙,都叫他“大瞎子”。他过四十岁请客时,落得个笑谈至今的歇后语:“大瞎子请客——贼狗可曾来哩?”


他家境较贫,孩子多且小,劳力少,工分低,年终分红几近无。故而一年到头,很少请干部吃饭。四十岁是大庆,不得已要请生产队干部。那天不巧,队干部开会,掌灯时分还未散。七岁的大儿子,先后已经去队部请过三次,还是只身归来。


那时,农家“丁头府”屋子客厅小,只能放一张桌席。有红白喜事,往往在屋前用油布或塑料布搭棚子宴客。“大瞎子”家屋子更小,也搭了个棚子摆了十几桌,棚顶下挂了盏汽油灯。快晚八点了,一屋子亲友眼巴巴地还在等干部散会。


一般农户,实际上谁也不愿请干部。但大家都请,你有红白喜事不请得罪人。背地里,常叫干部“贼狗”。“大瞎子”迫于无奈,请了多次的“贼狗”迟迟未到,等着入席的宾客也愤语牢骚的。他火气腾腾上升,叫大儿子“再去看看,贼狗可曾散会呢!”


大概又过了一支香烟的功夫,大儿子跳跳蹦蹦地出现在大棚前的汽灯光圈里。“大瞎子”本来就视弱,只见蹦入了光圈里的大儿子,未见孩子身后黑地里紧跟着的一群队干部。他仍然大声问儿子:“贼狗可曾来哩?”大儿子一回头,指着众干部回道:“贼狗来了!”一帐篷人,听得清清楚楚,想笑不敢笑。


一群队干部可尴尬了,立定在帐篷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还是我在大队当干部的四叔机敏,赶紧化解难堪,说道“那条偷骨头的贼狗,被打了,不敢再来了!”队干部们这才就坡下驴,渐次入席。


从此,老家人请客,常常用这个歇后语调侃:“大瞎子请客——贼狗可曾来哩?”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中国新闻代表团去朝鲜,看到一队队黑瘦的军人,一座座简陋的农舍,一席席百姓的简餐,就想: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人口比“大瞎子请客”年代翻了一番的中国,缺粮少食,怕不知会比朝鲜更加严重到什么程度哩。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衣食丰足的富裕,农村平等与民主观念的普及,“大瞎子请客——贼狗可曾来哩?”这句诙谐中含着苦涩的歇后语,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


为此,记下这段趣事,也为这句歇后语做个注脚,以备后人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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