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教室,跑进语文教研组办公室,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个老师围上来,七嘴八舌:
怎么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这些学生,见了年纪小的老师就捣蛋,要对他们凶点儿!哪个班级?高二(3)班?啊呀,这个班级最头疼,成绩最差…
不不,你们别这么说!我在心里嚷道,其实,我的第一堂课十分成功,我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料到最后发生的那一幕。我知道你们想安慰我,可是,你们不了解我,几年前,你们之中有几个曾是我的老师,你们一个个都是好人,你们都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爱心,但是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学生,从来没有让学生喜欢上你们所教的这门语文。我选择做老师,就是想超过你们。从进入师大的那一天起,我就藏着一个既渺小又狂妄的愿望一一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而且是一个语文老师一我要让学生不再像我们从前那样,一上语文课就皱眉头;我也不要学生像我们从前那样,见到班主任就嫌烦。要是我的这个愿望让人知道,有人会笑话我没出息,但是,当今校园内,你能找到一个让学生真心喜爱的教语文的班主任老师吗?
为了今天这第一堂课,我作了充分准备一仪表上和心理上的准备。我穿了一件米黄色短衫,一条石磨蓝直统牛仔裙。为了我那只有1米57的讨厌的矮个子,我特意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我在办公室的镜子里照了照,觉得自己既端庄又洒脱。
走进教室,教室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四十五双眼晴九十道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像摄影棚里导演喊了“lights,camera,.action!”(灯光,摄影机,开始!),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脸微微红了。我听见有人说“小老师嘛!”“还没我高呢!”为使自己保持镇静,在说了“同学们好!”“老师好!”之后,我静静地站在讲台上足足有一分多钟。我的目光扫过每一排座位,张张青春带着稚气的面孔在我面前晃动,从小学读到今天,他们像春天山里的竹笋,顶着草根、石头、泥土的羁绊和重压,钻啊钻啊,好不容易才钻出地面,鲜嫩嫩显露在我面前。几年前的我,和眼前的他们没什么两样,坐在教室里,等着老师在上课铃声后出现。如今,我却站在讲台上,面对他们。我能感到他们青春的心怎样好奇地跳动,我能感到他们青春的思想怎样活跃地思索。我与他们贴得很近。我是你们的朋友,真的,是好朋友,请相信我。
我转身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郦玲”两个字,因为用力,粉笔在我手里折断,半截掉在地上。我转过身子,说:“这是我的名字。姓郦的人不多,相传古代黄帝有后裔封在郦国,子孙以国名作姓,在今天河南内乡一带。我们这个郦姓,大多凡夫俗子。出了名的,有西汉谋士郦食其有东汉诗人郦炎,有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当代,姓郦的名人更是很少听见。据我所知,有个《文学报》主编姓郦,还有就是我,郦玲,”“哄”地一声,同学们笑了,我和他们一起笑。笑完了,我继续说:“许多年后,我会有许多学生,他们聚在一起,会谈起我这个郦玲老师,这么多人认识我,难道不能算个小名人?好了,言归正传,继续介绍我自己。我是师大中文系95届毕业生。四年前从这所学校毕业直升师大。今年分回母校。因为你们班主任张老师长病假,我接替她教你们语文兼做班主任。按惯例,班主任应该是有经验的老师来做。我只比你们大几岁,很有点担心。不过,我认认真真想过了。年龄小有年龄小的优势。我们年龄相近,更容易沟通,更能互相理解。如果你们把我当成你们班的班长,或者家中的姐姐,岂不更好?总之,我们会成为朋友。”
“理解万岁!”不知谁轻轻说了一声,哗地一下,同学们鼓起掌来。
我接着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不喜欢开学第一天老师通常做的那样,都来讲一通儿这门课如何如何重要。一件重要的事只有在自己体会到了重要之后才真正显得重要起来。反复唠叨出来的重要性只会让耳朵长出老茧。所以,这节课,我想用记者招待会的形式,回答你们的问题,让你们了解我,我们进行第一次沟通,怎么样?”
“好!”一双双眼睛亮了,一张张脸喜出望外。
“那么,开始吧!”
接下来,却是一阵奇怪的沉默。
谁也不好意思首先发问,我用目光去搜寻,他们竟不好意思纷纷躲开。我故意说:“如果没有问题,那么,记者招待会只好取消。我来给你们讲高二语文的特点和大纲要…”
“No!”同学们又一齐嚷起来。一个长头发的女同学急忙举起手:“郦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在高中里的语文成绩怎样?”
这是我意料中的问题,我说:“很高兴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语文成绩一般。我很喜欢文学,但不喜欢上语文课,尤其不喜欢做那些繁琐的句子与段落的理解分析。我相信作家在写那些文章的时候,并不像我们为他分析的那样复杂,那些从他们心里流出的文字,是他们的生命和心中的艺术感觉碰撞的结果,是长期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积累的产物。为什么用这个词而不用那个词,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理由是被我们这些语文老师分析出来的。”
“就是嘛!”大家频频点头,嗡嗡议论起来。一个男生又举手:“郦老师,那么,你喜欢不喜欢写作文?”
“喜欢,”我肯定地说:“但不喜欢现在语文教育规定的那种作文。那是八股式的,千篇一律的,没有个性的。我喜欢有感而发。比如日记、周记,还有给朋友写信,这些都是作文,写起来特别顺手。另外我还喜欢作文讲评课,我希望老师把我的作文读出来,加以评论,那感觉就好像文章被发表一样,既担心又开心。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老师说我做作文喜欢胡乱发挥,也就是离题。本来嘛,我很想做作家,既然老师不赏识,我就老老实实当老师。”
大家笑了。
在晃动的脑袋中,有一个脑袋始终一动也不动。那是一个穿黑色T恤衫的男同学,他的双手撑着腮帮,眼睛看着桌面,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我的眼光在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停留了几秒钟,心里疑惑,他在做什么?
一个扎马尾巴的女同学问:“郦老师,看样子,你对语文教育有意见。那么,作为语文老师,你怎么教我们呢?”
“是的。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准备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针,这是毛主席教导过的方法。首先,我必须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教你们应付大大小小考试的那种语文。如果我不按这个要求教,升学考试就有麻烦。不要说学校不答应,你们和你们的父母也不会答应。我们的教育只有一条轨道,谁出轨,谁就翻车。要考大学,进各类专科学校,我们只能沿这条轨道开。”
我边说边走下讲台、向黑色T恤衫走去。我往他桌上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第三册语文书,崭新的,没有包过。
“我们现在学写的那些散文和议论文,是为培养作家和理论家做准备的。但是,一个社会,作家和理论家总是极少数。我们不能老是学写那种空洞的不切实际的散文和议论文,进行那些繁琐的句子和段落的分析。”我接着说道,“我要根据你们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教另一种让你们喜欢的语文,也是将来你们的生活和工作都能派得上用场的语文,小到工作申请,大到调查报告、工作总结、科研论文,甚至给你们心爱的人写封信、写首诗,有了我教你们的这另一种语文,就不要临时去翻《情书大全》一类书啦!”
哄堂大笑。女生们捂着嘴笑红了脸,男生敲着桌子笑咧了嘴。
黑色T恤衫依然不动。
我走到最后一排,转过身,这才看清,那个男孩儿,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放在课桌台板里的一本书。我觉得奇怪,哪怕是一个对语文课毫无兴趣的同学,对我举行的这场“记者招待会”也不会无动于衷。他看的,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慢慢往讲台上走去。
“郦老师,你有…男朋友吗?”一个男同学把头藏在桌上竖着的语文书后面,轻声而又调皮地问。
又是一阵笑声过后,教室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望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这是我曾经料到的问题。“是的,我有男朋友,”我坦然地说:“照理,这是个人隐私,我可以拒绝回答。但是,一个班主任在同学面前,应该是一本打开的书。你们只有读懂了我,才知道能不能信赖我,才能够成为朋友。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他很爱读书,很爱足球,现在留校当教师。”我踱到黑色T恤衫身旁,我的手迅速伸进他的台板,轻轻一下,合上了他台板里的那本书。他显然吓了一跳,拾起头,露出惊愕的神色。那是一张削瘦的脸,眼睛不大却很黑。他茫然地眨眨眼睛,似乎还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我继续说: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们,我们每星期四晚上约会。所以,星期四,别给我惹麻烦。我得准时下班。行吗?”
“行!”同学们异口同声。我的出乎他们意料的回答,使他们既惊奇又兴奋。
“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很高兴同学们那么懂事。
气氛越来越活跃,欢声笑语一阵又一阵。下课前十分钟,我结束“记者招待会”,给同学们布置第一课课文《义理、考据和辞章》的预习要求。我那双高而硬的鞋跟,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我尽量放轻脚步,免得分散同学的注意力。从同学们趴在桌子上记笔记的专注神情里,我发现他们接纳了我这个新老师。我非常得意。
只有他,那个黑色T恤衫手里拿着笔,愣愣地看着我。我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备课笔记,却能感到他的目光正打量着我。最后,我在他的课桌旁站住,希望他引起注意。就在我把背靠着他的课桌上,讲最后几个问题的时候,教室里有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同学们一个个停住手中的笔,伸长了脖子,朝我的脚望过来。身后发出吃吃的笑声。
出了什么事?循着同学的目光,转过身子,低头一看,那位穿黑色T恤衫的男孩儿,正弯着腰,一把透明的尺子竖在我的鞋跟旁,正量着我那鞋跟的高度!
这是干什么呀!在一瞬间的惊异之后,我突然感到气愤。一节课的好心情,全在这一刻被破坏了!我的血一下子冲向脑门。我个子矮,喜欢穿高跟鞋。如今穿高根鞋的人满街都是,难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这是干什么?”我恼怒地问。
他吓了一跳,闪电般缩回手,把尺子放回铅笔盒。
吃吃的笑声终于爆发成全班大笑。远几排的同学竟然站了起来,朝我脚上看。我不知道他们是笑他还是笑我,我只感到被人当众发现自己缺陷后的难堪。虽然过后想想,我应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结束这堂课,可是,那一刻我只感到委屈、感到尴尬、感到愤怒,我不可能只把他的恶作剧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想也许刚才的“记者招待会”太随便了点,使这个顽皮的学生感到有机可乘。如果我不能刹住这一侮辱老师的风气,我这班主任以后怎么当?
想到这里,我猛地脱下一只鞋来,在那个同学的课桌上“砰”地一放,我说:“你量吧,如果你觉得这很有必要的话,你就量个痛快,然后向大家宣布,郦老师高跟鞋的鞋跟有多少厘米。”
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量呀,你怎么不量了?”我仅用一只脚站着,逼视着他。
他低着头,仍是不说话。我说:“你不想听课不要紧,但不能妨碍别人。刚才,我已经原谅了你,”我指着他的台板里,“你一直在看别的书,现在又扰乱课堂秩序,请把那本书给我!”
他抬起头,那双黑眼睛求饶似地望着我,没有动。“给我!”我的声音很严厉。
他无奈地从台板里拿出那本书,不情愿地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一《麦田里的守望者》,美国作家塞林格描写50年代美国社会16岁少年困惑的名著,不禁愣了一下。他是从哪儿弄来这样一本书的呢?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没有人收拾课桌,教室里一片寂静。每一双眼睛都在审视我。我突然读到了那目光里的惊讶和失望。
我觉得十分尴尬。我悻悻地把桌上的皮鞋拿回来,套在脚上,对大家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然后又对那男孩说,“今天放学后,请你到办公室里来一下!”然后,我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走了出去。
“哦噢!”刚出教室,身后就传来一片“哦噢”声。接着,有个男生尖着嗓子学着我的声音说:“我是你们的朋友!”另一个男生接着说:“班主任应该是一本打开的书。”“哄”地一声,教室里发出一片笑声。我干嘛别出心裁地开什么“记者招待会”?我何必这样坦率地把自己都兜出来?现在可好,我的这些好听的话成了笑话,“班主任应该是一本打开的书”,只是,刚打开就受不了了;“我是你们的朋友”,可是,“朋友”开个玩笑就生气了!我那些美丽动听的“就职”演说,成了虚伪的装饰!
二
几乎在下午第四节下课铃响起的同时,王一鸣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肩上背着个又脏又沉的牛仔书包。他是一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我给他拉过来一张椅子,他不坐,只是站着,胸口起伏。
他身体瘦弱,似乎营养不良;他头发蓬松,好像从未梳理;他的眼睛不大,却是很黑、很精神地忽闪着。
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专注,就像现在,他看着我,一脸的认真和诚恳。即便刚才量我鞋跟的那一刻,也是这样一副神情。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会是一个调皮捣蛋的问题学生。
刚才我抹眼泪的当儿,办公室里的老师说了一大通关于王一鸣的事儿。他们说,别看他沉默寡言,看上去安分守己,却不时有些惊人之举。比如,高一下学期的那次期末考试,他竟然作弊。学校为了防止作弊,每逢大的考试,把同一班级的学生拆开,和别的年级学生混坐。那回,他旁边坐的是一个初三女生,考的是语文。那女生对着那个作文题目愁眉苦脸,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急得频频向王一鸣发出求救信号。王一鸣考的是政治,也遇到些麻烦。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理睬那女孩子。可是,在离考试结束前15分钟时,他发现那个女生的作文考卷上还是一片空白。于是,他毫不犹豫抓过她的卷子,只稍稍想了想,就做了起来。这篇在十五分钟里做出的作文,竟然得了高分。尽管批卷的老师后来说,作文内容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当堂做出一篇作文,即使模仿,也无可指责。由于学校一向把作文和语文知识分开批改,所以没有发觉那个初三女生的考卷有什么异样。本来,这件事也就这么平安过去,可是偏偏问题出在誊分数的时候。语文老师叫语文课代表和学习委员来学校帮忙,语文课代表发现平时语文成绩很不好的这个女同学,作文几乎得了满分,很是惊异,就在她的考卷上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导致了王一鸣和那个初三女生的灾难。作文的笔迹和试卷上其他笔迹明显不同。疑问提出,追查下来,王一鸣的白纸黑字被逮个正着。这件胆大妄为的事,被学校严肃处理,两人被张榜批评,警告处分。加上王一鸣的那次政治考试不及格,还犯了个可笑的错误,把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名字写成香港歌星梅艳芳,更是被政治老师在班里公开批评。这件作弊的事,在同学中,颇为轰动。有人嘲笑这是学校采取考试混坐的“伟大成果”;有人调侃王一鸣英雄救美人;有人佩服王一鸣胆大;有人批评王一鸣傻瓜。总之,王一鸣赢得不少学生尤其是女生对他的好感。但是据说王一鸣自己却木之木觉,依然沉默寡言,仿佛对外面的议论浑然不知。这件事的后果,不像学校预料的那样,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令监考老师大感困惑的是,高年级考生走出考场,嘴里对的答案,竟然是低年级学生考试的内容!
办公室里的老师还说,作为一个问题学生,王一鸣思想意识也很成问题。有一次,他父亲到学校告状,说他和王一鸣在家中吃饭时发生争执。王一鸣父亲教育他,他这一辈子的体会就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要在社会上立一足之地,全靠自己的努力。所以,一个好技术员的标志就是要有好技术,一个好学生的标志就是要有好成绩。王一鸣反驳说,那也不一定,人家美国学校的学生好不好的标志不是光看成绩,还要看体育好不好,甚至看女朋友多不多。人一辈子不能光工作,还要生活。父亲一听,又惊又气,狠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筷子,“胡说!这是谁说的?你想学流氓?”王一鸣莫名其妙脑袋上被挨了一下,很生气,放下饭碗就跑了出去,一夜未归,害得父亲在街上到处找他,直找到学校。
从学生登记表上看,王一鸣和父亲住在一起。他父亲是长江机床厂的一名技术员。表格上没有填母亲。这使我动了恻隐之心。他母亲在哪里?是离婚?是病故?是分居?这是个残缺的家庭。按社会学、心理学上的分析,残缺家庭的孩子,尤其是缺少母爱的孩子多半是有些问题的,他们孤僻,冷漠,很难沟通。王一鸣会不会是这样的孩子?
“对不起,郦老师……”他急切地说。
是我止住他,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他站着,眼睛瞥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钟,好像马上要走的样子。
我对他的火气早已平息。实际上,一出教室,我立刻就后悔了。当我把鞋子放在他课桌上发火的时候,我和我从前的那些不受欢迎的老师有什么两样!
办公室的老师一个个提着包,下班了,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都看一眼王一鸣,似乎说,你这个同学呀,总归搞不好了!
“坐呀!”我指指椅子说。他还是不坐。
“这椅子会咬人?”我说。
他固执地站着,说:“郦老师,都是我不好,”说着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他今天是有事呢,还是想尽早脱身?我不希望他在我面前认几个错,让我把书还给他,然后,转身就走,过后就忘。我想了解他的内心。
“既然你不愿意坐,我们就站着谈。”我站了起来,“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尽量长话短说。”
“不不,”他赶紧一屁股坐下,“我没事!”
我重新坐下,我很诚恳地说:“王一鸣,其实,今天我的态度不好,不应该把鞋子放在你桌上,对你发这么大的火,让你很难堪。”
他有点惊讶,不相信地看着我,不吭声。我又说:“我对今天的事很后悔,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量我鞋跟,但是我问自己,如果是一个朋友给我开了一个我不喜欢的玩笑,我会发这样的火吗?显然不会。那么这说明我没有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我向你检讨。”
“不,是我不好。”他低下头。
“我读高中时,总觉得现在的老师不理解我们,我们读琼瑶的书,穿牛仔裤。在万人体育馆的口哨声和电筒光照射下,和歌星一起唱流行歌曲。我们开心得发狂,老师们直摇头。我想,要是哪一天,我做老师,一定比他们做得好,我会和学生一起唱一起跳,因为我理解他们,我会和学生做朋友。所以,我读师范大学,选择了老师这个职业。可是今天,我第一天走上教师岗位,就在我宣布要和你们做朋友的同时,却把一只鞋敲在一个朋友的桌上…”
“郦老师,是我不好!”王一鸣反复说着这句话,他的双手搁在放在膝头的书包上,不安地绞着书包带。我希望他能说说自己,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好进一步检讨自己,我说:“我很后悔,开什么‘记者招待会’,还不是别出心裁,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要你们发问,自我陶醉?其实,有些话,我应该在做了以后再说,而不应该还没有行动就先说了出来,这样反而让你们失望。”
“郦老师,你没错,是我不好。”他的目光落在我办公桌上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上,“我不该看小说。”“其实,我很高兴你看《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说,“我们大学里的老师曾经推荐我们中文系学生读过这本书。这本小说在50年代美国引起轩然大波,它遭到家长和学校的激烈反对,却受到青少年们的赞赏。那个16岁被学校开除的中学生霍尔顿考尔菲德,虽然粗话连篇,酗酒抽烟,却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在悬崖边观看孩子们在黑麦田里奔跳游玩,等候救助跌下来的儿童…”
郦老师,你别说下去,”王一鸣着急地说,“我才看了开头,如果知道了故事结果,我大概就没兴趣看下去了。”
我笑了,“好,我不说,不过,这本书大约你知道了结果还会想看下去的。顺便问一声,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现在的同学并不晓得有这样一本书啊。”
“是…我妈妈给我的。”“你妈妈?她在哪儿?”
他再一次看看墙上的钟,突然不安起来,“郦老师,我能不能下次再告诉你?”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急事在等他,谈话刚开了头,就要结束。我很失望,但又不能操之过急,我只好说:“那好吧,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
他站起来,眼睛看着桌上的那本书,不挪步子。
我把书拿起来,翻了翻,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本中英文对照本。看来,他妈妈很懂得如何培养他的英文水平和文学修养。我把书递给他说:“等你看完了,我们一起谈谈心得,好吗?”
他点点头,接过书,如释重负。他感激地朝我笑笑,往门口走去。突然,他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我说:
“郦老师,今天是星期四。”
“是啊,是星期四,怎么了?”
“星期四,你的事,千万别忘了!”
我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原来,他的频频看钟,是为了我那句“星期四,不要给我惹麻烦”的话啊!
我心里好一阵感动,我忙说:“谢谢你提醒,我没忘。今天我们是在校门口碰头,如果你
愿意,我带你一起去看他!”
他笑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了。”
他的削瘦的背影连同那鼓囊囊的书包一起消失在办公室门外。我坐在那里,呆了好一阵,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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