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第二集，当杜甫遇见李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有人说，杜甫比李白更重情谊。理由是杜甫留下近20首怀念李白的诗，而李白怀念杜甫的诗只有两三首。这说法似乎挺对，喜欢杜甫的人便有了一种失落感，觉得这样的友谊不对等。

唐《本事诗》记载李白有这样一首诗，叫《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因何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有人评论，这是李白在讥讽杜甫作诗过于冥思苦想。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本来就不多，这一首还语带不屑，喜欢杜甫的人因此更伤感了。但又有人翻出一首杜甫的诗来，指出杜甫对李白求仙访道的作风其实也早看不惯：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似乎在劝告李白，不要那么飞扬跋扈，傲视一切；又劝他少做一些痛饮狂歌的事，免得浪费大好的青春年华。而杜甫虽然表面夸李白“诗无敌”，但心里还是不服，想和他探讨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看多了各种对杜甫和李白关系的议论和揣测，我们心底难免会犯嘀咕：李白和杜甫之间纯粹的友谊，恐怕是我们后来人一厢情愿的想象吧。

但事实上，杜甫始终热爱和牵挂李白。和李白第一次相见，杜甫就感到无比亲切，“遇我宿心亲。”两人同游，也是像兄弟一样友爱，“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人分别后，杜甫无论在长安、秦州，还是成都、夔州，也都有思念李白的诗。

早有学者指出，《戏赠杜甫》在李白的诗集中找不到，应属好事之徒假借李白所写的伪作。但即使这诗属实，对李白也不构成坏的影响。因为对于真正的朋友，真心实意的批评难道不比毫无心肝的赞美更宝贵吗？而这，也可以看成是李白开的玩笑，幽默而善良的杜甫是不会计较的。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写这首诗给李白时，杜甫才三十出头，没有经历太多现实人生。他觉得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杜甫希望李白振作精神，不要颓废。但彼时的李白，比杜甫早经历宦海沉浮，从长安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他比杜甫更明白官场是什么样。

等到杜甫经历长安蹉跎十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他真正懂得了官场的现实，也更懂得了李白的孤独、绝望，作为一个天才的寂寞。所以他说：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后来，李白流放夜郎。杜甫知道消息后，更是无比悲痛。他无数次梦到李白，担心而害怕：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皎龙得。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在那个时代最珍惜李白的，恐怕只有杜甫了。相较于杜甫的深情，李白也并没有忘记杜甫。他写给杜甫的诗歌尽管不多，但首首打动人心。他在山东曲阜的石门山送别杜甫，满是日后相见的期待：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分别后，李白也时时想念着杜甫。他在山东兖州写下《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李白对杜甫的思念，像汶水一样无穷无尽。不能和杜甫同游，李白饮酒和唱歌都缺少了真正的情味。

李白对人赤诚，对杜甫、王昌龄、孟浩然等皆是如此。而对一位叫汪伦的、素不相识的村民的友情，更说明了李白的赤子之心。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被李白描述这么厚重的友情，其实也就是李白在登上船，即将要出发的时候，汪伦踏着拍子唱歌，前来为李白送行。

我们感动于汪伦对李白的情谊，更感动于李白皎洁的品格，他把一个平凡小人物的情谊铭刻于心，不容忘怀。因此，我们不能相信李白对杜甫的友情是虚假的、伪善的。而仅仅以写诗的多少，来评判李白对杜甫薄情寡义，有些过于草率了。

我喜欢洪迈在《容斋随笔》里说的一段话：

“《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丈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士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扫撰杖屦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

这是多么光明、多么令人向往的场景。

李白和杜甫如果还能相见，在一起谈话，那么一定会像佛祖讲经，“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两人会谈论很多意义深刻的思想，分享诗歌和人生的奥义吧。

假如真的如此，我也想和洪迈一起，汇入那许多的听众当中，或洒扫庭除，或撰杖捧履，侍奉左右。我们将有幸听到多少启迪心智、打破蒙昧、激发情感的妙语啊！这其中的教益，就象云气出山弥漫千里，润泽天下万物，哪里能说得尽呢？

然而，这两个伟大的人物不能重逢了。他们渐行渐远，诗仙病逝于安徽当涂，诗圣病逝在湖南一艘漂泊无定的小船之上。

但我们只要梦见他们，他们就能相逢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写信说：“我们终将相逢，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李白和杜甫，也是如此。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本期提及的杜甫诗文】

《赠李白》

《春日忆李白》

《梦李白二首·其一》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