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记乐【白话文】(2)

闺房记乐【白话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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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欢娱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新婚已经满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专门派人来迎接我,受业于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有赵先生善意逐渐诱导,我今天才能执笔写作,全靠赵先生着力栽培。我原来打算婚后跟随去父亲馆里,现在突然听到这消息后,心里特别怅然难受,惟恐芸会因为离别而对人垂泪。然而她却强装笑脸对我劝导勉励,并且代我整理行李,当天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有差异而已。临走时她对我小声说:“出门无人护理调养,自己要多经心关照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此时正值桃李争妍,春光无限,而我却恍惚如同林鸟失群孤飞,感到天地颜色变得异常起来。到了杭州后,父亲渡江而去。

我在外地居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十年之隔。芸时有来信,必两问一答,多半为勉励之辞,其余都是客套话,我心里怏怏不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念,使我梦魂颠倒。赵先生知道实情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出十道题遣我暂先回家去,当时我兴奋得如同守卫边疆的壮丁得到赦放一样。可惜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觉得一刻钟慢得有如一年长的时间。

回到家中,我去母亲处问安完毕,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芸马上起来相迎,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片言寸语。两人的魂魄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始觉得耳中忽然一响,不知道还有此身了。当时正是六月,室内炎热如蒸笼。幸好沧浪亭爱莲居西边隔壁,板桥内有一亭轩面临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语“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思说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厚覆盖着窗户,连人的脸面都映上绿色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垂帘宴客之处。因此,我即禀告母亲,携带芸来此地消夏。并且因为暑天,让她放下刺绣活计,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勉强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谜语、猜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文字,尊崇哪一家为好?” 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西汉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渊博;韩愈取其浑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脱;欧阳修取其不受拘谨;宋代三苏取其语言流畅;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以吸取和凭借的不可能全部列举,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说:“古文全在识高志雄,我们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妾稍有些领悟呢!” 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诗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为主,你喜欢崇拜哪个呢?” 芸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的确为杜甫独揽,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山海经》里‘姑射仙子’那样的浪漫风格,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并非杜甫亚于李白,只不过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浅,爱李白深哩!”此典故是: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肤若冰霜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我笑着说:“当初始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李白)的知己呢!” 芸说:“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时感于怀,未尝放得下。”我问:“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启蒙老师,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与‘白’字何其有缘分哟?”

芸笑着说:“‘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我们便互相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知道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先,妾学习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晋代人来说,调高语炼者,似觉得司马相如最好。”我戏笑着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于赋上了?”我们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直爽,行为散漫而不受拘束。芸则象腐儒,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了”;或是为她递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接受。我开始讨厌她了,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啦?俗话说‘礼多必诈’呀!” 芸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而且有礼,为什么反说我虚假?” 我说:“恭敬关键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敬在心,而外表则狂荡放肆了?”我心里有愧,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严肃说:“世间夫妻俩反目争吵,多数是由于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妾,让我郁闷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她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词了。

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感情越深、越亲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问“何处去?”我们相爱得太密切,好象总怕旁人看见一样。实际上当初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了则不以为然了。芸或与人座谈,见我到来,必起立挪身子让位,我则紧挨着她坐下来,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从开始的有所羞愧,继而变为不期然而然。唯独怪老年夫妇们看了视如仇人,不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或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他们的话是不是确实呢?

当年七夕,芸摆设了香炉瓜果,同我在“我取”轩亭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明亮,俯视水中,波光如练。二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口。仰头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说:“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间,也有象我们二人这样情浓意兴的呀!”我说:“纳凉赏月的到处都有,如品论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闺房,慧心默证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论者恐怕不在云霞呢!”不久,烛烬月落,我们撤果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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