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传:004 穷苦的平民家庭

老舍自传:004 穷苦的平民家庭

00:00
12:47

父亲 死了。 兄 不到 十岁, 三 姐 十二 三岁, 我才 一岁 半, 全 仗 母亲 独力 抚养 了。 父亲 的 寡 姐 跟我 们 一块儿 住, 她 吸

鸦片, 她 喜 摸 纸牌, 她的 脾气 极坏。 为 我们 的 衣食, 母亲 要给 人家 洗衣 服, 缝补 或 裁缝 衣裳。 在 我的 记忆 中, 她的 手 终年 是 鲜红 微 肿 的。 白天, 她 洗衣 服, 洗 一 两大 绿 瓦盆。 她 作 事 永远 丝毫 也不 敷衍, 就是 屠户 们 送 来的 黑 如 铁的 布 袜, 她 也给 洗 得 雪白。 晚间, 她与 三 姐 抱着 一盏 油灯, 还要 缝补 衣服, 一直 到 半夜。 她 终年 没有 休息, 可是 在 忙碌 中 她 还把 院子 屋 中 收拾 得 清 清爽 爽。 桌椅 都是 旧的, 柜 门 的 铜活 久已 残缺不全。 可是 她的 手 老 使 破 桌面 上 没有 尘土, 残破 的 铜活 发 着 光。 院中, 父亲 遗 留下 的 几 盆 石榴 与 夹竹桃, 永远 会 得到 应有 的 浇灌 与 爱护, 年年 夏天 开 许 多花。 哥哥 似乎 没有 同 我 玩耍 过。 有时候, 他 去 读书; 有时候, 他 去 学徒; 有时候, 他也 去 卖 花生 或 樱桃 之类 的 小东西。 母亲 含着 泪 把他 送走, 不到 两天, 又 含着 泪 接 他 回来。 我不 明白 这都 是什么 事, 而 只 觉得 与他 很 生疏。 与 母亲 相依 如 命 的 是 我与 三 姐。 因此, 他们 作 事, 我老 在后面 跟着。 他们 浇花, 我也 张罗 着 取水; 他们 扫地, 我 就 撮 土…… 从 这里, 我学 得了 爱 花, 爱 清洁, 守 秩序。 这些 习惯 至今还 被 我 保存 着。 有 客人 来, 无论 手中 怎么 窘, 母亲 也要 设法 弄 一点 东西 去 款待。 舅父 与 表哥 们 往往 是 自己 掏钱 买 酒 肉食, 这使 她 脸上 羞得 飞 红, 可是 殷勤 地 给他 们 温酒 作 面, 又给 她 一些 喜悦。 遇上 亲友 家中 有喜 丧事, 母亲 必 把 大褂 洗 得 干干净净, 亲自 去 贺 吊—— 份 礼 也许 只是 两 吊 小钱。 到 如今 为止 我的 好客 的 习性, 还未 全 改, 尽管 生活 是 这么 清苦, 因为 自幼 儿 看惯 了的 事情 是 不易 改掉 的。 姑母 常 闹脾气。 她 单 在 鸡蛋 里 找 骨头。 她是 我家

的 阎王。 直到 我 入 了 中学, 她 才 死去, 我可 是 没有 看见 母亲 反抗 过。“ 没受 过 婆婆 的 气, 还 不受 大 姑 子 的 吗? 命 当 如此!” 母亲 在 非 解释 一下 不 足以 平 服 别人 的 时候, 才 这样 说。 是的, 命 当 如此。 母亲 活到 老, 穷 到 老, 辛苦 到 老, 全是 命 当 如此。 她最 会 吃亏。 给 亲友 邻居 帮忙, 她 总 跑在 前面: 她 会 给 婴儿 洗 三—— 穷 朋友们 可以 因此 少 花 一笔“ 请 姥姥” 钱—— 她 会 刮痧, 她 会 给 孩子们 剃头, 她 会 给 少妇 们 绞 脸…… 凡 是她 能 作 的, 都 有求必应。 但是 吵嘴 打架, 永远 没有 她。 她 宁 吃亏, 不 逗 气。 当 姑母 死去 的 时候, 母亲似 乎 把 一世 的 委屈 都 哭了 出来, 一 直哭 到 坟地。 不知道 哪里 来的 一位 侄子, 声称 有 承继 权, 母亲 便 一声不响, 教他 搬走 那些 破 桌子 烂 板凳, 而且 把 姑母 养 的 一只 肥 母鸡 也 送给 他。 可是, 母亲 并不 软弱。 父亲 死 在 庚子 闹“ 拳” 的 那 一年。 联军 入城, 挨家 搜索 财物 鸡 鸭, 我们 被 搜 两次。 母亲 拉着 哥哥 与 三 姐 坐在 墙根, 等着“ 鬼子” 进门, 街门 是 开着 的。 皇上 跑了, 丈夫 死了, 鬼子 来 了, 满城 是 血 光 火焰, 可是 母亲 不怕, 她 要在 刺刀 下, 饥荒 中, 保护 着儿 女。 北平 有多 少 变乱 啊, 有时候 兵变 了, 街市 整 条 的 烧 起, 火 团 落在 我们 院中。 有时候 内战 了, 城门 紧闭, 铺 店 关门, 昼夜 响着 枪炮。 这 惊恐, 这 紧张, 再加 上一 家 饮食 的 筹划, 儿女 安全 的 顾虑, 岂是 一个 软弱 的 老 寡妇 所能 受 得起 的? 可是, 在这 种 时候, 母亲 的 心 横 起来, 她不 慌 不哭, 要从 无 办法 中 想出 办法 来。 她的 泪 会 往 心 中落! 这点 软 而 硬的 个性, 也 传 给了 我。 我对 一切 人与 事, 都 取 和平 的 态度, 把 吃亏 看作 当然 的。 但是, 在作 人上, 我有 一定 的 宗旨 与 基本 的 法则, 什么 事 都可 将就, 而 不能 超过 自己 画 好的 界限。 我怕 见 生人, 怕 办 杂事, 怕 出头露面; 但是猪肉 与 白菜 什么 的 也 总得 多少 买 一些。 由 大户 人家 看来, 我们 这点 筹办 工作 的 确 简单 得 可怜。 我们自己 却 非常 兴奋。 我们 当然 兴奋。 首先 是我 们 过年 的 那一点 费用 是 用 我们自己 的 劳动 换 来的, 来得 硬 正。 每逢 我向 母亲 报告: 当铺 刘 家 宰 了 两口 大 猪, 或 放债 的 孙 家 请来 三 堂 供佛 的、 像 些 小 塔 似的 头号“ 蜜 供”, 母亲 总会 说: 咱们 的 饺子 里 菜 多 肉 少, 可是 最 好吃! 刘 家 和 孙 家 的 饺子 必是 油 多 肉 满, 非常 可口, 但是 我们 的 饺子 会使 我们 的 胃 里 和 心里 一齐 舒服。 虽然 母亲 也 迷信, 天天 给 灶 王 上 三 炷香, 可是 赶到 实在 没钱 请 香的 时节, 她 会 告诉 灶 王: 对不起, 今天 饿 一顿, 明天 我 挣来 钱 再 补上 吧! 是的, 她 自信 能够 挣来 钱, 使 神仙 不至于 长期 挨饿。 我看 哪, 神 佛 似乎 倒 应当 向她 致谢、 致敬! 长大了 些, 记得 有 一年 除夕, 大概是 光绪 三十年 前 的 一 二年, 母亲 在 院中 接 神, 雪 已 下了 一尺 多 厚。 高 香 烧 起, 雪片 由 漆黑 的 空中 落下, 落到 火光 的 圈 里, 非常 的 白, 紧接着 飞 到 火苗 的 附近, 舞 出 些 金光, 即 行 消灭; 先 下 来的 灭 了, 上面 又 紧跟 着 下来 许多, 像 一把“ 太平 花” 倒放。 我还 记着 这个。 我也 的 确 感觉到, 那 年的 神仙 一定 是真 由 天上 回到 世间。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