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一)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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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者,趋向之、到达之、彻尽之之义。“知”有两义:义理之知与良知之知。庄子曰:“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庄子·内篇·齐物论》)“怀之”者,良知也,仁德也,“性之”也;“辩之”者,义理也,学术也,“反之”也。“怀之”在宋明儒中,以陆、王为代表;“辩之”在宋明儒中,以程(主要指程颐)、朱为代表。

“义理”一词,此处取其广义,百家学问、各类知识、逻辑思辨、词章考据、礼仪制度、人情事理、修证涵养、律法文教等皆是。朱子所解“致知”之“知”即指此类知识。此类知识又因其认知对象不同,而分为三类:对自然界的认知,发展为自然科学;对社会领域的认知,发展为社会科学;对自身的认知,发展为生命科学。三类科学因为认知对象不同,故认知方式也有差异:自然科学首重实验与数学演算;社会科学要点在于经验总结与调查归纳;生命科学最为强调直觉智慧和实践体证(修行、修炼、修养)。以朱子为代表的义理学系(史称“理学”),其对义理(广义)的重视程度和提倡力度,皆远超前贤。

儒家之学统起自三代圣君仁王,内而圣,外而王,乃是儒家之纲骨。但上文已明之,不可自内圣,直接推引出外王。内圣之学属于生命科学,外王之学属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主要指社会科学,尤其是指社会科学里的政治学、经济学和管理学等)。生命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三类性质迥然不同的学科体系和学思路向,断然不可相混。

朱子力倡义理(致知)之学,意在成就外王之道,希望以致其义理之知,发明圣贤之道于天下。但朱子之失在于,他始终没有明白生命科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是三类性质不同的学科体系和学思路向,不可混为一谈。如若不能清晰地将此三者判开,必然于思维和言语上产生种种搅扰、窒碍、混乱和别扭,极易形成三类学科之间相互钳制、相互阻碍之势,致使此三类学科体系不能获得各自的高度独立与自觉发展。因此之故,朱子之学表面观之,涵天盖地,丰富精深,但其于内圣之道并无实质性的发明与建设,于外王(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亦无真实之贡献和推动。后世并不能根据朱子之学,以开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若西方近现代那样的科学成就;后世也没有通过朱子之学,更加明彻心性之理,圣贤之道。相反,本来孔孟之道非常平实简易,三根普被,然经过朱子大费周章地讲说辩论,却徒生出越来越多的搅扰、窒碍、混乱和别扭。朱熹出,圣贤之道逾晦,心性之理逾暗。让人联想到禅宗里有位大师悟道后,由衷地感叹道:“吾眼本明,因师故瞎。”不仅朱熹没有明白生命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三者之间不可相混,属于性格殊异之不同系统、不同架构和不同路向,整个儒家、整个中印传统文化,全部没有明白此三者之别和各自不共之价值与意义。此为东方传统学术最大之盲点,并因此盲点而引生出种种之纠结与窒碍。(程朱理学并非全无价值,其于古籍整理、辞章考据、知识汇集,注重讲学与教育,总结与反省历史经验等方面,成就非常卓著,此丰功伟业,终不可隐。)

儒家向来十分重视读书研习、广学博闻、慎思明辨,仅《论语》一书,就有很多处孔子强调学习之重要性:“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儒家提倡广学博闻,提倡人文教化,最终是为了“下学而上达”,上达于天道,上达于心性,而止于至善。不是为了学习而学习,为了读书而读书。如仅仅止于为了学习而学习,为了读书而读书,只能成就为一名普通学者、思想家,某个文史类专家或技师。儒家倡学,目的非常清楚,是为了成就圣贤境界,成就德性人生,成就“明明德于天下”。欲达此目的,首先需明白生命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三者之关系与差异,或首先需明白先验知识(生命科学知识)与经验知识(社会科学和自然的科学知识)之关系与差异,明白此差异,才能明白哪些学问知识是主,是本,是先,哪些学问知识是次,是末,是后,“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如不识主次、本末、先后,则难以近道,反成背道而行。

朱熹之学因始终于心性处不能畅明通透,致使其“下学”有余,胶固于耳目感官之间,陷溺于见闻经验之中不能自拔;又“上达”而不足,失守儒家学术根本宗旨,超越和反源之劲力不够。故其学易于成就“小人儒”,即通常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和专家学者,难以成就“君子儒”,即成为圣贤,明德天下。若只能下学而不能上达,如此,儒家种种之德目、种种之德行,必将成为他律道德,而不是儒家一直固守的源于心性之本有的自律道德。儒家正宗心性之学和恪守自律道德者,为陆王心学一系。

朱子在《癸卯答项平父书》中有一段话表达了他与陆象山之间种种观念之争的看法:“大抵子思(孔子之孙,《中庸》作者)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陆九渊)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道问学上多了。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得义理,全不仔细。又别说一种杜撰道理遮盖,不肯放下。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不敢乱说,却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截长,集思广益,庶几不堕一边耳。”

“尊德性”确为陆王所谨守而发扬之,但朱熹自诩其学为“道问学”则不谛。盖儒家千百年来于心性义理方面之讲说辨示,即生命科学之体系化建构,成果斐然,独成一脉。但因不明生命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殊异,故其外王之理想终究止于小成而已;无法在推动政治与社会改革渐进于更合理、更公平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没能积极有效地解放生产力和改善生产关系,以达很好地改善民生之目的。朱熹束于历史局限,以世无匹敌之学力,终于此无大补益,反成支离,徒生若干无谓之搅扰。本愿以儒家正宗者自诩,但其于心性之学(尊德性之学,成德之教)无相应之传承与发展,终使自己“堕一边耳”。

与朱子同时代的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1139-1193),因不满于朱子学之“驳杂”与“支离”,直承孟子之本心和良知之说,开出“心学”一派。“詹阜民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象山)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象山语录》)陆九渊三四岁时,“思天地何所穷际(而)不得”。十三岁时,他读古书到“宇宙”二字,见解者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于是忽然省悟道:原来“无穷”便是如此,人与天地万物都在无穷之中。他提笔写下:“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年谱》)“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还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陆九渊全集·杂说》)

降至明朝,有王阳明出世,承接象山“心学”而发扬之,集儒家心性学说之大成,史称“陆王心学”。阳明论“心学”曰:“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天下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心即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生。”(《王文成公全书》)“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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