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类之声【2】
他每昼夜排便二三十次,带有血和黏液。手上、腿上的皮肤开始龟裂……全身长满水泡。他一转头,枕头上便留下一团团头发……可是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惹人怜爱……我强颜欢笑:“这下省事了,不用梳头了。”没过多久,他的头发就被剃光了。我亲手给他剃的。我想亲自给他做所有事。只要我体力允许,我就二十四小时都不离开他。我每一分钟都牵挂他……我兄弟来了,吓得够呛:“我不许你去那儿!”可是父亲对他说:“你拦得住她吗?她能跳窗户!走消防通道进去!”
我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以后,他的小桌上有个橙子……大个的,不是金黄色的,而是玫瑰色。他对我笑:“人家送我的,你拿去吧。”护士隔着透明薄膜冲我摆手:这个橙子不能吃。它在他身边放过一段时间,不仅不能吃,触碰都有危险。“来,你吃,”他恳求说,“你不是爱吃橙子吗?”我把橙子拿在手里。而他此刻闭上眼睛睡着了。他一直在打睡觉的针,是麻醉针。护士惊恐地看着我……而我呢?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想让他想到死……想到他令人恐惧的病症,想到我因此而怕他……有人劝我:“您别忘了,您面前的已经不是丈夫,不是爱人,而是高污染辐射体。您如果不想自杀,就不要感情用事。”可我就像个神经质似的说:“我爱他!我爱他!”他睡着了,我对他低语:“我爱你!”我走在医院的院子里:“我爱你!”端着便器:“我爱你!”我还记得我和他从前是怎么过的。在我们的宿舍里……他夜里只有拉着我的手才能睡着。他有这个习惯:拉着我的手睡,一整夜。
我在医院拉着他的手,一直不松开……
夜晚。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俩。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突然说:
“真想见到我们的孩子。他长什么样呢?”
“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这就要你自己想了……”
“为什么是我自己?要我俩一起想。”
“这样,要是生男孩,就叫瓦夏,要是女孩——娜塔什卡。”
“还叫瓦夏?我已经有一个瓦夏。就是你!我不要第二个。”
我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只有他……我就像个瞎子!我连心脏下面的胎动都感觉不到……尽管已经六个月了……我想,我的小宝宝,她在我身体里面就会很安全。我的小宝宝……
我在气压舱过夜的事,没有一个大夫知道。没人能想到。是护士让我进去的。她们一开始也劝我:“你还年轻,你在想什么啊?他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个反应堆。你们会一起烧起来的。”我就像条小狗一样,围着她们转……在门口一站就是几小时。说呀,求啊。于是她们说:“随你的便吧!你真是有病。”早晨八点查房之前,她们隔着薄膜一摆手:“快跑!”我就跑回招待所待一小时。从早九点到晚九点我有通行证。我的腿,膝盖以下都青了,肿了,我太累了。我的心灵比身体强健。我的爱……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做那事……我一走开,他们就给他照了相……一丝不挂,赤条条的,身上只盖着小床单……我每天都洗这个小床单,到晚上它就会沾满鲜血。我搀扶他的时候,他的一块块皮肤,会粘在我的双臂上面。我恳求他:“亲爱的!帮我一下!用手,用胳膊肘撑着,能撑多久算多久,我给你把床铺平,一条褶子,一道皱纹都不留。”任何一个结节,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伤。为了防止我的指甲刮伤他,我剪指甲剪到流血。没有一个护士愿意走近他,触摸他,需要的话都是叫我。可他们,他们就会照相……说是为了科学。我真想把他们都轰出去!骂一顿,打一顿!他们怎么能这样!要是我也不让他们进去呢……要是……
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走到墙边,走到沙发旁,我眼中看不到其他人。我拦住护士:“他会死的。”她对我说:“还能怎么样?他受了一千六百伦琴的辐射,四百伦琴就可置人于死地。”她也感到惋惜,但那是另外一种。可他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爱。
他们都死了以后,医院重新装修。墙壁刮了,镶木地板刨了……窗户也拆了。
我夜里坐在他身边的小凳子上……早晨八点我对他说:“瓦先卡,我出去一趟。我稍微休息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又合上了——他让我走。我就去了招待所,来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地板上,浑身疼痛。
女清洁工过来敲门:“快去!快到他那儿去吧!他正狂喊呢!”就在那时,塔尼亚·基贝诺克恳求我,她说:“跟我一块儿去墓地吧。你不去,我去不了。”那天早晨我们埋葬了维佳·基贝诺克和瓦洛佳·布拉维克。他们和我们是朋友,我们几个家庭的关系也很好。爆炸前一天,我们还在宿舍一起照了相。我们的丈夫们,他们多潇洒啊!多快乐啊!那是我们生活的最后一天……切尔诺贝利以前的生活……我们多幸福啊!
我从墓地回来给护士站打电话:“他怎么样?”“十五分钟前死了。”什么?我整宿都在他身边,就离开了三个小时!我趴在窗户上大叫:“为什么?为什么?”我望着天大喊……喊得整个招待所都听得见……人们害怕来看我……冷静下来后:我决定去看他最后一眼!最后一眼!我连滚带爬地下楼梯……他还躺在气压舱里,没被抬走,他最后的话是:“柳霞!柳先卡!”“她刚走,一会儿就回来。”护士安慰他,他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发出声音了。
我与他寸步不离……我陪他走到棺椁前……我还记得那不是棺椁,而是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就是个袋子……他们在太平间问我:“如果您想的话,我们给您看一下他穿的什么衣服。”我想!他们给他穿了礼服,头盔放在胸前。鞋穿不上,因为脚肿了。双腿肿得像炸弹。礼服也剪开了,因为穿不进去。躯体已经不完整了,全身都是渗血的伤口。在医院的最后两天……我抬起他的手臂,骨头松松垮垮,晃晃荡荡的,身体组织已经与它分离。肺的碎块,肝的碎块从嘴里涌出来……他常被自己的内脏呛着……我手缠绷带伸进他嘴里,把东西抠出来……这没法儿说!也没法儿写!甚至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他任何号码的鞋都穿不上……光着脚入殓……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穿礼服的他塞进了塑料袋,并把它扎紧。又把这个袋子放进木制棺椁……棺椁再用个袋子包上……塑料袋是透明的,但像油布一样厚重。所有东西都放进了锌制棺椁,勉强挤下了。只有一顶头盔落在上面。
所有人都来了……他的父母,我的父母……他们在莫斯科买了黑头巾……特别委员会接见了我们。他们跟所有人讲的都是那套话:我们不能将你们的丈夫,你们的儿子的遗体交给你们,他们受到超量的辐射,会以特别的方式葬在莫斯科墓地。他们葬在焊死的锌制棺椁里,水泥板下面。你们应该签署这个文件,需要你们同意。如果有人抗议,想把棺椁运回家乡,他们就对他说,他们是英雄,他们已经不属于家庭。他们已经是国家的人……属于国家。
我们坐上灵车……都是亲属和一些军人。上校带着无线对讲机……对讲机里说:“请等待我们的命令!请待命!”我们沿着环路,在莫斯科转悠了两三个小时。又转回莫斯科……对讲机说:“不要前往墓地。一群外国记者正突袭墓地。再等等。”父母们都沉默不语……妈妈的头巾是黑色的……我感觉我快晕倒了。我情绪激动起来:“干吗要藏我丈夫?他是谁呀?凶手?罪犯?刑事犯?我们在安葬谁?”妈妈说:“别说了,别说了,闺女。”她抚摸着我的头,拉着我的手。上校报告说:“请允许我们前往墓地。妻子已经歇斯底里了。”士兵们在墓地将我们包围起来。我们被护送着前行。抬棺的也有人护送。所有的亲戚……谁都不能去做最后的告别……瞬间便填土了。“快点儿!快点儿!”军官命令道。连拥抱棺椁都不让。
我们立即就上了大轿车…
我们很快就买好、取到了回程票……是第二天的……有个身穿便服军人举止的人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他甚至不让我们外出买路上吃的食物。他要求我们千万别跟人传闲话,尤其是我。好像我那时候已经可以传闲话似的,实际上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们走了以后,女值班员清点了所有毛巾,所有床单,立即将它们塞进了塑料袋里……可能,已经烧了……我们自己付了招待所房费。付了十四昼夜的……
辐射医院——十四昼夜……十四昼夜死掉一个人……
我回到家便睡了。我一进家门就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谁也叫不醒我……后来救护车到了。“没事,”医生说,“她没死,她会醒的。经历了这么可怕的噩梦。”
我那时二十三岁……
我还记得那个梦……死去的奶奶朝我走来,穿着我们给她下葬时穿的衣服。她在装饰圣诞树。“奶奶,为什么要摆圣诞树?现在是夏天啊。”“要有圣诞树。你的瓦先卡马上就来了。”他在树林中长大。我还记得……第二个梦……瓦夏穿着白衣来了,在叫娜塔莎,我还没有生出来的小女儿。她已经很大,我惊奇不已,她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的?他把她举过头顶,他们在笑……我看着他们,心里想,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简单!后来我又梦见……我和他一起走在水上。走了很久很久……他好像让我别哭。还从那儿做了个手势,从天上。
我两个月后又去了莫斯科,一下火车就来到墓地。去找他!在那里,在墓地我就开始了阵痛。我刚开始跟他说上话……有人帮我叫了救护车。我给了他医院的地址。我就在那儿分娩……在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那里……她那时就提醒过我:“生孩子得上我们这儿来。”我这样还能去哪儿?我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生产……
他们给我看……女孩儿……“娜塔申卡,”我喊她,“爸爸给你起的娜塔申卡。”看上去是个健康的婴儿。小胳膊,小腿儿……可她有肝硬化……肝上有二十八伦琴辐射……先天性心脏病……四个小时后我被告知,女孩死了。又是那一套……我们不会把她交给您!你们怎么能不给我呢?!我不会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又想把她拿去做科学实验,我恨死你们的科学了。我恨!科学先从我手里夺走了他,现在又想……我不给!我自己安葬了她。在他身边……
我跟您讲的都不应该讲……我中风后不能喊叫,不能哭泣。可是我想……我想让人知道……还没有人认识她。我还没有把我的小女儿交给他们的时候,我们的女儿……那时他们给我送来一只小木盒:“她在那里面。”我看了一眼:她被襁褓包着,好像睡在里面。我哭了:“把她安葬在他的脚下。请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娜塔申卡。”
在那里,墓碑上没写娜塔莎·伊格纳坚科……那里只有他的名字……她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什么都没有……只有灵魂……我将她的灵魂安葬在那里……
我去看他的时候总是捧着两束花:一束给他,第二束给她放在角落里。我在墓旁跪着,总是跪着……(语无伦次)我杀了她……我……她……救了我……我闺女救了我,她将所有辐射都吸收了,替我承受了。她还是那么弱小,是个小不点儿。(喘不上气来)她保全了我。可是我爱他们两个人……难道……难道可以用爱杀人吗?多么浓烈的爱啊!爱与死,为什么近在咫尺?它们常在一起。谁来解释?谁来说明?我在墓旁跪着爬……
他们在基辅给了我一套居室,在一幢大楼里,住着所有离开核电站的人。大家都是熟人。房子很大,是我和瓦夏梦想的两居室。我住在那里快要疯了!我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都是他,他的眼睛……我开始装修,我不想坐着,想把这些全都忘记。就这样过了两年……我梦见……我和他走着,他光着脚走。“你干吗老打赤脚?”“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去了教会……神父告诉我:“你应该买双大号拖鞋,放在一个人的棺椁上。写个纸条——是给他的。”我照办了,我去了莫斯科,并且立即去了教会。在莫斯科我离他近……他就躺在那儿,躺在米京墓地里……我对墓地管理员说如何如何,我想放一双拖鞋。他就问我:“你知道这该怎么做吗?”他又讲了一遍……正巧送来一个老爷爷安葬。我走到棺椁跟前,掀起蒙着的单子,就放进去一双拖鞋。“条子写好了吗?”“是,写好了,但没写他在哪个墓地。”“他们那儿是同一个世界。会找到他的。”
我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愿望。我夜里站在窗前,望着天:“瓦先卡,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活着没有你。”白天我路过一所幼儿园,停下来看……看啊,看着孩子们……我要疯了!于是半夜问道:“瓦先卡,我要生个孩子。我已经害怕一个人待着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瓦先卡!!”还有一回我祈求说:“瓦先卡,我不需要男人,没有比你再好的了。但我想要个孩子。”
我生了个男孩。叫安德烈……安德烈伊卡……闺密曾经劝阻我:“你不能生孩子。”医生也吓唬我:“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然后……然后他们又说,他没有手臂……没有右手……仪器显示……“那又怎么样?”我想,“我会教他用左手写字。”可是我生了一个正常的……漂亮的男孩……他已经上学了,成绩全是五分。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为之呼吸和活着的人。我的生命之光。他很懂事:“妈妈,要是我到奶奶那儿待两天的话,你能呼吸吗?”我不能!跟他分开一天我都害怕。我们走在街上……我觉得不舒服,跌倒了……那时我经受了第一次中风……在那里,在街上……“妈妈,我给你弄点儿水喝?”“不要,你站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我抓着他的手。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在医院睁开眼睛……我把安德烈伊卡的手抓得那么紧,医生好不容易才掰开我的手指。他的手青了很久。现在我们外出时,他会对我说:“妈妈,别抓我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也经常生病:两周在学校,两周在家看医生。我们就这样过日子。我们为彼此担惊受怕。每个角落都是瓦夏……他的照片……我半夜就和他说呀说……有时候,他在梦中对我说:“让我看看我们的孩子。”我和安德烈伊卡来了……可他却牵着女儿的手。他老是跟女儿在一起,只和她玩耍……
我就这样活着……同时活在现实和非现实的两个世界。我不知道,哪个对我更好……(起身,走到窗边)我这样的人很多,整条街都是,它被称作切尔诺贝利大街。这些人在电站工作了一辈子,很多人至今还去那里值班,现在电站实行值班制。谁也不住在那儿了,以后也不会了。他们所有人都得了重病,落下残疾,但没有放弃工作,想都不敢想。他们没有除了反应堆之外的生活——反应堆就是他们的生活。今天在其他地方,还有谁,还有什么单位需要他们呢?死亡经常发生。死亡就在刹那间。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睡着了便再也没有醒来。去给护士送花,心脏就不跳了。站在公共汽车站……他们正在死去,却没人真正过问。问我们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人们不想倾听死亡,不想倾听恐怖……
但是我给您讲述了爱情……我是怎么爱的……
——柳德米拉·伊格纳坚科,牺牲的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之妻
真的是不要命的爱
主播很有感情,比看的时候更触动
不是,你为了爱情杀了你女儿
谎言妖植 回复 @猪宝酱: 带着时代背景去阅读…这会让你更加明白,那时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