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是鲁迅所办《译文》的延续。它即将满四十岁了,可谓正当壮年。四十年来编辑部人员进进出出,人数想来也颇可观。我是其中极平凡的一个。若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简历上会有这么一条:1960年至1981年,在《世界文学》工作。二十一年!占我工龄的大半。我和《世界文学》,也算关系不同寻常了。
1960年10月,我从《文艺报》奉调到《世界文学》,任评论组组长。“文化大革命”以后,在作品组帮着看稿。这二十一年间,除去十年内乱,又由于我自己的健康原因,实际工作时间打了大折扣。现在想来,评论和作品两方面,也还有些事可以略费几行笔墨。
20世纪60年代初的《世界文学》正面临一个方向问题。为了革命的步伐,配合世界人民的斗争,刊登了许多亚非拉地区政治性极强的作品,也发表中国作家各种支援、声明等。当时作协党组提出一句话,“不要把《世界文学》办成《人民文学》”,希望多介绍外国优秀作品,在评论方面,则要求介绍古典文艺理论。这可能和当时的大气候有关,也反映了文学界对标语口号的厌恶和求知愿望。我们组到的第一篇稿子是朱光潜摘译的莱辛著《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那时朱先生住在燕东园,我骑车去请教。当时冯至先生也住在燕东园,我也曾去讨教。随着时间推移,先生们陆续下世,令人长思风范。而我是车久已不骑,燕东园也久已不去了。
我也常记起长期在《世界文学》工作,现已去世的朱海观、庄寿慈、罗书肆等同志,他们的名字和《世界文学》分不开。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特洛伊国日神庙的祭司,他和两个独生子一起被海神遣来的大蛇绞死。约在公元前50年,有雕刻表现这一题材,约三十年后,维吉尔把它写入诗篇。诗中表现拉奥孔的痛苦比雕刻表现的强烈得多。为什么这样?乃成为美学家们研讨的题目。莱辛认为雕刻家要表现美而避免丑,不能捕捉激烈的时刻;诗人用文字表现物体丑,因为不通过视觉,使人比较容易接受。以后陆续发表了文艺复兴时代卡斯特尔维屈罗等人的著述,莱辛的《汉堡剧评》等。这些美学见解,当时引起许多人的兴趣,也引起我自己的兴趣,曾对美丑的关系、崇高、滑稽(grotesque)等的内容想过很多。
我们在1961年第三期发表了雨果的《克伦威尔序言》。这是一篇文论史上极重要的文章,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宣言。正在列入选题,安排翻译时,得知属于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的《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也要发表此文。严格说来,《世界文学》提供的窗口应该使读者看到当前的世界文坛,介绍古典文艺理论正是《译丛》的事。可是我当时非常想把重要的文论都登一遍,便征得领导同意,到文学所找《译丛》负责人蔡仪同志索取这篇稿子。照说这要求毫无道理,蔡仪同志竟宽厚地同意了。我打着得胜鼓回到编辑部,很得意了一阵子。
得意的日子并不久长。不久,大气候又有变化,评论工作转向批评。我因身体不好,经常住在北大家中,工作也不那么努力了。
1977年《世界文学》(内部发行)复刊,于1978年第三期刊登了萧乾摘译的《彼尔·金特》,我是这一稿件的责任编辑。那几年在作品组看的稿子不少,有时真是看得头晕眼花。在这一段工作中,我以为,最有意义的事就是使《彼尔·金特》先于四川人民出版社版本数年和读者见面了。
20世纪50年代中,萧乾同志曾把《彼尔·金特》英译本送给潘家洵,希望潘先生翻译。20世纪70年代初潘先生托我转回那几本书。看来,我和《彼尔·金特》早有此渊源了。
《彼尔·金特》是一个让人倾倒的剧本,充满了奇妙的想象,美丽的诗句,智慧的思想。具有人妖两重性的彼尔·金特本来的结局是在勺子里给铸造成一粒纽扣,还没有窟窿眼儿!那永远等候的索尔薇格,和中国妇女的坚贞似有相通处。格里格那旋律优美的《索尔维格之歌》浇灌着多少干涸的心!萧乾同志以极流畅的白话传达出诗剧的神韵。我在经手这篇译作时,从作者、译者都学习到了很多很多。我还因此对北欧文学深感兴趣而有一阵子分管北欧。
记得在发稿过程中,和萧乾同志打过好几次电话。那时他家没有电话,我家的电话第二次被拆掉了,都用公用电话。有几次还没说到正题电话就断了,后来萧乾同志总是说:“我们赶快!”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常常姑息自己,懒得做事,不知不觉还会想起这四个字:“我们赶快!”
在《世界文学》这一段日子,没有什么功绩,对我自己来说是有收获的。如果不作为工作任务,我大概不会读那些理论文章。如果不是做编辑而是在研究所这么多年,书会读很多,大概很难从书堆里钻出来了。我常说希望自己有三个头,一个搞创作,一个搞研究,一个搞翻译。却从未想过还要一个头来编刊物。其实做一段编辑工作很有好处。何况除了获得知识以外,还有编辑部里里外外的众多故事呢。
那时我有巨大的财富——年轻。于编辑工作之余,还有精力创作。《西湖漫笔》这篇散文是1961年7月的几天间,每天清晨6时到8时在办公室写作的。桌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父亲为我写的墨迹:“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我写着,看着窗外的天愈来愈亮,心中充满喜悦。1980年写《废墟的召唤》时,已完全不是那种抖擞的状态了。我太累了。1981年,我离开了《世界文学》。
以后我并没有忘记《世界文学》,虽然看得少多了。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起,它就不是通向世界文坛的唯一窗口了。但它在许多介绍外国文学的刊物中保持了自己的特色,从未做趋时之举。这是全体编辑人员努力的结果,我想也和它属于外国文学研究所有关。
1993年3月18日 原载《世界文学》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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