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对俄“金融核制裁”不足以动摇俄罗斯经济

文/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梅新育

美国与欧盟决定从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系统中移除部分选定的俄罗斯银行，在中国社会引发广泛关注。一些在俄华人关于苹果支付（Apple Pay）、谷歌支付（Google Pay）在俄罗斯超市已经不能使用的言论，一些在俄企业的恐慌……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发达的环境下，所有这些得到了成千上万倍的放大，进一步增强了中国社会对此的关注、乃至某些人与企业的恐慌，一些企业已经开始担忧自己与俄罗斯的业务往来受影响。然而，只要客观冷静审视，就不难发现，尽管此举必然会给俄罗斯经济带来许多麻烦，但就总体而言，并不足以动摇俄罗斯经济；美欧在运用、扩大运用这个“制裁核武器”时也必然会投鼠忌器。

毋庸讳言，逐出SWIFT系统对受制裁金融机构及国家杀伤力巨大，被称为“制裁核弹”并不为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任何贸易都离不开安全、便捷、高效、低成本的支付清算系统，而美元是目前使用最广泛的国际货币，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是最重要、最安全、最便捷的国际银行间金融信息传输平台，连接200多个国家1.1万多家金融机构，每年传输约18亿条消息，每天传递总价值约6万亿美元的支付订单；再与美国清算所同业支付系统（CHIPS）相结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期以来，被逐出SWIFT系统就意味着在国际贸易体系中寸步难行。

由于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注册设立在比利时，有遵守当地法律的义务；而美国清算所同业支付系统（CHIPS）保证了美元的可追溯性以及美国的全球清算控制权，外加其它手段机制，美国又在事实上强力控制着SWIFT系统，能够及时掌握SWIFT系统的交易信息；所有这些，给美国创造了指令SWIFT系统遵从于自己“长臂管辖”政策的便利条件。

在美国金融霸权威慑之下，世界上绝大多数金融机构不得不遵从美国的“长臂管辖”政策，按照美国指令冻结被制裁对象的资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美国只要在金融信息传输系统上采取某些制裁措施，就能将被制裁国家孤立于国际美元体系之外，从而重创其国际融资和贸易。通过制定发布六类金融制裁清单，即特别指定国民清单（Specially Designated Nationals and Blocked Persons List， SDNs）、行业制裁识别清单（Sectoral Sanctions Identifications List）、海外逃避制裁者清单（Foreign Sanctions Evaders List）、巴勒斯坦立法会清单（NON-SDN Palestinian Legislative Council List）、非SDN涉伊朗制裁法案清单（Non-SDN Iran Sanctions Act List）、外国金融机构第561条款清单（The List of Foreign Financial Institutions Subject to Part 561 List），美国财政部海外资产控制办公室（OFAC）能够对受制裁对象造成重大损害。其中，对俄罗斯影响最大者当数特别指定国民清单和行业制裁识别清单。

然而，就俄罗斯而言，以下因素大大制约了此举对俄罗斯的潜在杀伤力：

首先，被逐出SWIFT系统的杀伤力取决于有无替代金融信息传输和支付清算系统，倘若不存在替代的金融信息传输和支付清算系统，被逐出SWIFT系统对于意欲从事现代交易者堪称灭顶之灾；如果存在替代的金融信息传输和支付清算系统，即使被全面逐出SWIFT系统，其它金融信息传输和支付清算系统也能够在相当程度上取代SWIFT系统的功能，化解此举带来的打击。如果替代系统功能、效率等基本面不错，且逐出SWIFT系统的制裁措施频发甚至被极度滥用，大国被逐出SWIFT系统反而会成为替代系统加快发展赶超的契机。

在这方面，即使是国力远远不可与俄罗斯相提并论的伊朗，也在被逐出SWIFT系统之后建立了自己的贸易和金融特别机构（STFI）；2012年，伊朗所有银行与SWIFT系统断网，转用统一区域支付清算系统（SUCRE）。德国、法国和英国则为与伊朗贸易而建立了贸易辅助与支持工具（INSTEX）。对于俄罗斯而言，即使遭遇被整体逐出SWIFT系统的极端情况，也已经拥有了一系列替代选择：

——2012年，俄罗斯就在境内启动了俄罗斯银行金融报文传送系统（SPFS），通过降低费用、通过立法加强俄罗斯国内金融机构同SPFS的联系等多种方式推动，该系统已经扩展到了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并有望进一步拓展。2018年10月，SPFS已拥有中国银行等413家银行客户，经过近4年发展，该系统网络已经进一步扩张。此外，为保护俄罗斯公民免于被冻结个人资金，俄罗斯还创建了自己的国家支付系统。

就总体而言，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各季度《支付体系运行总体情况》报告，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业务量连年保持两位数增速：

2019年，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处理业务188.43万笔，金额33.93万亿元，同比分别增长30.64%和28.28%。日均处理业务7537.15笔，金额1357.02亿元。

2020年第三季度，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处理业务58.48万笔，金额12.14万亿元，同比分别增长14.11%和28.67%；日均处理业务8728.61笔，金额1811.28亿元。

2021年第三季度，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处理业务85.68万笔，金额21.68万亿元，同比分别增长46.51%和78.63%；日均处理业务1.30万笔，金额3284.57亿元。

……

——中国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已于2015年10月正式投入运行，用于中国境内外金融机构进行跨境人民币结算。截至2020年12月末，CIPS系统共有参与者1092家，其中直接参与者42家，间接参与者1050家；间接参与者中，亚洲806家（境内463家），欧洲143家，非洲39家，北美洲26家，大洋洲19家，南美洲17家，覆盖全球99个国家和地区。

——中国外汇交易系统（CFETS）于2017年启动了人民币与俄罗斯卢布的“支付对支付”（PVP）系统，经过5年运行，现在已经相对成熟。

此外，对于从事跨境电商的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哈尔滨银行创建运营的集成化线上网关系统——中俄跨境电子商务在线支付平台能够给他们提供相当的便利。

与此同时，由于2014年乌克兰反俄颜色革命和克里米亚事件的前车之鉴，俄罗斯大力推进“去美元化”，中俄贸易结算支付去美元化进展程度已经相当可观。2020年中俄贸易人民币结算480.62亿美元货值，欧元结算405.31亿美元货值，分别占贸易清算总额的44.92%和37.88%。美元在中俄双边贸易额中占比14.42%，共计154.29亿美元，卢布占比很小。

与支付结算、外汇储备去美元化齐头并进的是俄罗斯外汇储备构成中人民币所占份额持续显著上升。2016年，俄罗斯央行将人民币纳入本国储备货币。2020年3月，人民币在俄罗斯央行黄金外汇储备中的占比上升至12.2%，是俄罗斯第三大储备货币。2021年2月24日，俄罗斯财政部决定将在俄罗斯国家福利基金（NWF）货币构成中美元和欧元占比双双从45%下调至35%，将人民币占比提高到15%。

在此条件下，西方从SWIFT系统中移除部分俄罗斯银行，对俄罗斯的实际杀伤力有限。

从长期看，对俄罗斯的此次“金融核制裁”必然进一步刺激别国加快建设独立于SWIFT的金融信息传输和支付清算系统，包括美国的欧洲盟国。从道格拉斯·诺思（Douglas North）到迈克尔·博多（Michael Bordo）和休·罗克弗（Hugh Rockoff）等人，在这些西方著名经济学者笔下，英美西方金融霸权来自国际资本流动中“重复博弈”（repeated game）所产生的“自我实施的约束”（self-enforcement constraints），即各国政府为了能够以尽可能优惠的条件从以英美为中心的国际资本市场融资，在长期的“重复博弈”中自觉、不自觉地将坚持货币体制的可信承诺（更准确地说是英美眼里的“可信承诺”）视为“金融诚实”（financial rectitude）的象征，一种“好管家的证明标志”（a good housekeeping seal of approval）。然而，倘若这个市场稍不如意即动辄关闭，别国又有何动机坚持美欧眼里的这些“可信承诺”？

加之近年经历的核心货币国家一轮又一轮非常规财政货币政策，他们曾经自我标榜的一切财政货币纪律底线一次又一次遭到践踏、乃至取消，国际上寻求替代体系的动机必然持续大幅度增强。

不仅如此，由于俄罗斯是重要原油和天然气出口国，此次制裁如果危及欧洲能源供给，那对他们自己杀伤力同样非常惨重，同时还会促进、加速其它支付清算系统对SWIFT系统的替代。

在实践中，2014年西方国家已向俄罗斯发起了金融制裁：

欧洲议会2014年9月通过决议，禁止向俄罗斯银行提供SWIFT服务。

2017年9月，SWIFT的软件提供商菲纳斯特拉（Finastra）公司暂停对两家俄罗斯银行的服务。

……

俄罗斯正是走过了这些年的考验锻炼而重新恢复了经济增长，同时积累了应对这些制裁的丰富经验。

与此同时，从货物贸易到网上支付，美欧对俄金融制裁加码也意味着中国等其它国家在俄罗斯市场上替代美欧公司的机遇。如中国银联在俄罗斯的扩展相当程度上就是因为2014年以来美欧对俄金融制裁，中国银联在这一年与俄方合作发行卢布和人民币银联卡。到2019年4月末，俄罗斯发卡机构发行银联卡数量就已达230余万张，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俄罗斯VTB银行等一批本土主流商业银行逾10万台ATM机可受理银联卡。

这两天，一些在俄华人在社交媒体上抱怨苹果支付（Apple Pay）、谷歌支付（Google Pay）在俄罗斯超市已经不能使用，换个视角，就不难发现这是支付宝、微信支付在俄罗斯市场提供稳定可靠服务、扩大市场份额的良机。截至目前，由于俄罗斯相关法规限制等原因，微信和支付宝没有直接在俄罗斯向俄罗斯公民提供支付服务，而是面向中国游客；支付宝在俄罗斯本土市场通过俄罗斯最大本土支付服务提供商Yandex.money开展业务。随着苹果支付（Apple Pay）、谷歌支付（Google Pay）等电子支付退出，俄罗斯相关法规有望加速修订，向支付宝和微信敞开市场准入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