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奋》:性与毒品背后,Z世代的伤感自白
作者 | 黄瓜汽水
几天前,“美国春晚”超级碗开幕。当晚,一部HBO出品的美剧竟然和超级碗“打擂台”,收视率却丝毫没败下阵来。
这位拳手就是《亢奋Euphoria》。
它有多火?冬奥会上,瑞士的男单花滑就用了剧中的配乐,莱昂纳多曾经公开激情安利。
在美国青少年大本营TikTok、Reddit和Twitter上,所有人都在讨论有关这部剧的新鲜事:绚丽的眼妆,狗血的三角恋,先锋的歌单,以及震撼感官的大尺度场面。在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个长镜头里,一口气就出现了30多个男性性器官。
但是在中国,这部超现实主义美剧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尽管豆瓣目前维持着8.5分的好成绩,但依然收获了不少负面反馈:这不就是北美青春疼痛文学,和一群无病呻吟的美国非主流小屁孩吗?
诚然,《亢奋》讲述了一群美国高中生离经叛道的荒诞生活。但在惹眼的“吸毒、性爱、暴力”标签之下,你会发现这部剧试图解答一个很常见、但又很难说清的问题。你的祖辈、父辈、甚至是成年之后的你,都发出过同样的诘问——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
《亢奋》是一颗威力不小的手榴弹,掷在了如今昏昏沉沉的美国社会当中。
故事聚焦在美国南加州的一群17岁高中生身上,还原了一个纯正的美式高中——没有高考和晚自习,只有在道德与犯罪边缘疯狂试探的青春期少男少女。
这里的青少年都不太正常,每个人都有非常荒诞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似乎都在映射着美国当下的社会矛盾。
主角Rue是一个瘾君子。从幼儿园开始,她就经历了各种精神疾病:强迫症、广泛性焦虑症、躁郁症。这个女孩,是在美国医疗系统滥用的精神药物中浸泡着长大的。
而她药物成瘾的开端,是因为偷吃了一颗癌症父亲的镇痛药片。从此之后,她就开始吸食各类阿片类药物,一直吸到OD(过量吸毒),甚至休克在自己的卧室里。
为了吸毒,她甚至去借朋友干净的尿液,来逃避妈妈每天的尿检。
还原Rue吸毒后的延迟镜头:“我只是好开心”。
Rue浑浑噩噩地活在毒瘾里,直到她遇到了变性女孩Jules,一个从日本漫画中走出来的,典型的Z世代二次元美少女。
Jules因为变性的缘故,一直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充满怀疑。而幼稚的她能想出的解决方案是:在约会软件上勾搭各种男人,和他们发生关系。
她不得不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不断确认自己的女性魅力。
3号女孩Kat,是一个自卑的胖女孩,甚至因为17岁仍是处女而被好友们调侃。
她匆匆忙忙找了男生发生关系,没想到却被对方偷拍了视频上传到知名网站Pornhub上。
没想到自己日常焦虑的肥胖身材,竟然在Pornhub上获得了许多点赞。于是她嗅到商机:和有特殊癖好的男人连麦直播,赚足了比特币,也建立起扭曲的自信。
4号女孩Cassie是典型的美国金发乖乖女,丰乳肥臀,美貌却懦弱。
她对所有追求她的男生都来者不拒。而男友们却利用她的善良,软磨硬泡她拍下各种不雅视频,让她成为这所高中“荡妇羞辱”的头号受害者。
男生们传阅着她的视频,一边觊觎她的肉体,一边骂她是公交车。
如果Rue的问题是毒瘾,那乖女孩Cassie上瘾的就是亲密关系。
她不断陷入不健康的恋爱,一次次被对方伤害。直到她为男友堕胎,依然没有从这样的成瘾模式中摆脱。
5号女孩Maddy是一个拉美裔的辣妹,非常自信强势。
她从小看着拉美裔妈妈在美甲店跪着为中产白人太太服务,年幼的她当时就意识到,物质至上才是最高真理。所以长大后,她非常迷恋奢华的衣服和包包。
为了讨好有处女情结的男友,她谎称自己是处女,还在色情片里学习性爱技巧。即便男友对她施加身体暴力和言语PUA,她仍然守在男友身边。
而Maddy的校草男朋友Nate,是典型的美式校园里最受欢迎的男孩——高大帅气、橄榄球校队主力,同时也充满暴力倾向,隐藏着变态的施虐欲。
一边对女友施展充满控制的“宠爱”,一边对女友进行各种形式的暴力。在Nate身上,聚集了“有毒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的最大值:易怒、自私、善于情感控制。
光是列举出来这些问题青年,就足够让成年观众头疼了。大脑还没发育完全,就开始疯狂在《刑法》边缘试探,把违法作恶当成人间游乐指南。
而这部剧之所以不同于上世纪的古早美式校园片,在于它绝非单纯地陈列索多玛般的青少年乱象,而是剖析了混乱背后的成因——既然我们都觉得年轻人无可救药,那有没有人想过,年轻人为什么走到了如此疯狂的地步?
Rue的毒瘾,是因为经历了父亲去世的打击,以及自身精神疾病的折磨。再加上美国对药物管控的松弛,一个毒虫滋润地成长在这片土地上。
Cassie的爱瘾,是因为父爱的缺位,让她对男性群体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合时宜的包容,像一只缺乏戒备心的猫,总是对心怀不轨的男人坦露肚皮。
而校草Nate的暴力与施虐瘾,源于他8岁就看到了父亲与未成年男孩们的性爱录像,让他从此对男性气质以及父权充满愤怒和质疑。
这就是HBO第一部以青少年为核心的作品,足以窥见其野心和深度。
但很可惜,屏幕外的大人们只看到了年轻人不务正业抽着电子烟蹦迪,就匆忙给整整一代人下定义,却不清楚当事人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我们总是批判少年维特之烦恼,不屑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成年人却不知道,少年的烦恼是不是真的难以承受。又或者,如今的成年人,忘记了自己曾经同样被上一代人误解的时刻。
导演萨姆·莱文森说:“我只是感觉,年轻人正在经历的事情,和成年人以为他们正在经历的事情,二者之间存在巨大的脱节”。
《亢奋》书写了一部关于美国青少年的《七宗罪》,要说有什么巨大的社会意义,真谈不上。但我们至少能从这个切口,了解美国Z世代们正在经历的挣扎和思考。
如果说《亢奋》是一副美利坚青少年群像的话,那么套着卫衣穿着匡威帆布鞋的赞达亚,就是美国Z世代精神面貌的绝佳的样本。
在不同的年轻人身上,我们能看到美国人不同的时代气质。
1990年代,布兰妮是行走的美国甜心。她向全世界贩卖美国女性范本:性感甜美,金发碧眼,最大化满足大众审美的口味。
时间来到2022年,事情起了变化。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年轻。
赞达亚拥有1.2亿IG粉丝,是如今美国最火的Z世代女孩。她不屑于成为甜美的代言人,相反,她亲手谋杀甜美。
和上一代童星不同,Z世代的迪士尼童星赞达亚,从来都不是听话的小孩。
她13岁被星探挖掘,开始在迪士尼“打工”。迪士尼要求她必须保持阳光甜美的笑容,做一个国民巧克力女孩。
可惜她无心做传统意义上的公主,从小就有独特的野心。
“任何时候,只要他们需要一个白人女孩来试镜,就派我去试试,也许是他们需要改变偏见。”(Marie Carie,2018)
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角色“提要求”。一个迪士尼女孩不能只会唱歌跳舞,“我希望她会武术,她能做男孩能做的所有事”。(Vogue,2017)
赞达亚总是有意和自己的迪士尼背景割席,拒绝做一个甜美的囚徒。
她更像是一个街头青年,脱掉公主裙,并大笑着烧毁它。
“拥有迪士尼背景,让观众很难严肃客观地对待我。所以我必须谨慎选择每一个作品,做正确的事,按我自己的节奏来。”(Glamour,2017)
面对质疑和批评,Z世代不会忍气吞声,总会利落回击。
当赞达亚出演第三代《蜘蛛侠》里的女主Mary Jane时,围绕她的争议到达了顶峰。
漫画原著中的蜘蛛侠女友Mary Jane是一个典型的白人女孩,而不是一个看上去还没发育完全的、留着爆炸头的假小子赞达亚。不少观众都表达过不满:这是历代蜘蛛侠里最丑的一任Mary Jane。
包括去年上映的《沙丘》,她扮演了男主甜茶梦中追寻的女神。
依然有不少国内观众表示无语:灰头土脸的赞达亚,怎么能配得上欧美顶流男星?(有趣的是,赞达亚在美国的人气远高于两位男性顶流甜茶与荷兰弟)
作为被全世界网络攻击的靶心,年轻心大的赞达亚如此回答——
“任何人都不丑。那些都是屁话。”
“不如多花点儿时间了解自己、爱自己。”
2015年奥斯卡颁奖典礼,这个敢想敢干的年轻人梳着一头脏辫就去走红毯了。
美国一位电视主持人讽刺她,隔着屏幕都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大麻和广藿香油的味道,暗讽了一把黑人群体。
21岁的她立刻在IG写了篇小作文回击:
“脏辫是美丽和力量的象征,是狮子的鬃毛。少对黑人的头发指指点点了。”
最著名的一次回怼,是她在综艺节目《鸡毛秀》上朗读恶毒推文。
有网友嘲笑她“脚臭”,她立刻在镜头前把高跟鞋脱下来狠狠闻了一口——
“臭吗?我闻到的是成功的味道。”(smells like success to me)
从赞达亚身上就能看到,Z世代挑选了一位兼具争议与曝光的代言人——嚣张不羁、拥有巨大能量、充满攻击性,同时也有足够稳健的业务能力,去回应上一代人的批判与质疑。
她征服了好莱坞和美国。饶舌歌手LL Cool J 的一句评价非常著名:“你可以制造名声,你可以制造流量,你可以制造流行音乐,但你永远制造不出来‘酷’这玩意儿。而赞达亚就是‘酷’的化身。”
美国Z世代集体迷恋这个长相并不优越、气质却超凡出众的同龄人代表,正是因为他们需要的榜样,不再是一个高贵优雅的奥黛丽·赫本,而是一个真正的酷女孩。
她完美体现了Z世代期盼拥有的特质——野蛮生长,勇敢表达,不困在呆板性别气质之中。
近几年来,Z世代被媒体和资本们偷窥着,试图用标签对其进行工业化分类,以便寻找新的价值。
但说到底,Z世代可以被随意定义为“莫名其妙的、拿捏不了的00后”吗?恐怕不恰当。
《纽约客》的专栏作者Doreen St. Félix感慨道:“每当老一辈评判下一代,难免会产生一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而这部《亢奋》和从中走出的赞达亚,都给我们——这些自作多情的Z世代观察者——提供了一些样本、角度和参考,让我们更好地描摹他们的形状。
在《亢奋》里,主角Rue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自白道:“我是911事件3天后出生的”,“这个国家的系统不是我们制造的,也不是我们搞砸的。”(I didn't build this system, nor did I fuck it up)
或许这就是Z世代的心声:他们从出生那天,就开始见证正在下沉的世界,但他们无能为力。
Newsweek杂志的一篇文章指出,和婴儿潮一代以及千禧一代不同,Z世代是“审慎的观察者”,在焦虑中努力维持着“健康乐观的悲观主义”。
他们看到80后倒在了颓丧的经济形势之下,目睹了彻底躺平的90后有多么无精打采。他们清醒地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没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像上一代人那样被浪潮掀翻。岸上太多的尸体,让他们丧失了投奔怒海的冲动。
Z世代经历的,是被科技放大数倍的感官体验。但每一场盛大的狂欢之后,都要承受数十倍的精神空虚。
他们出生在一个被互联网裹挟的时代,困在一张隐形的数据网中,比前面几代人加起来都要焦虑。
美国心理学会在一项调查中报告了当代大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是几代人之中最差的:91% 的年轻人表示他们曾感受到抑郁或焦虑。也就是说,沉浸在亚健康精神状态中的他们,更容易被唾手可得的诱惑拐走。
在Rue的幻觉里,致命的药罐子们总是在向她挥手勾引
比如毒品,带来眼花缭乱的视觉和灵魂出窍的体验,艺术流的镜头表达以及电子迷幻乐还原了毒品带来的欣快感,短暂的极乐抚平了焦虑和痛苦。
但这部剧同时也强迫所有观众都看到丑陋。看到吸毒后的萎靡、失禁、不堪,以及一片药是如何一步步毁灭了家庭、友情和人生。
Rue的戒断反应
高高在上地批判Z世代的精神痛苦,是不负责任的自负行为。70、80、90后,每一代人都是在上一代人的否定质疑声中踉跄长大的,少年烦恼大抵如此。
如果非要说《亢奋》是Z世代青春疼痛文学,那其实每一代都有自己的青春疼痛文学。每一代人都在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如何与世界共处?
对于垮掉的一代,也许是杰克·凯鲁亚克的那句:“他们对平凡的事物不屑一顾,但他们渴望燃烧,象神话中巨型的黄色罗马蜡烛那样燃烧,渴望爆炸,象行星撞击那样在爆炸声中发出蓝色的光,令人惊叹不已。”
对于X世代,他们在DVD机里播放着《猜火车》:“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可恶的大彩电,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碟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楼宇按揭,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套装、便服和行李,选择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装,选择收看无聊的游戏节目,边看边吃零食。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命。太多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
《猜火车》1996
对于千禧一代,是在电脑里下载的英剧《皮囊》,去追求摇滚乐一般的无解的愤怒。
而对于如今的Z世代,也许就是《亢奋》中漫不经心的伤感自白,破碎却习以为常的原生家庭,被层层折叠的互联网和社交软件,以及轻易就能尝试到的各式诱惑。
《皮囊》2007
下一代真的就比上一代更没出息吗?如今再看这句话,也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他们出生在万花筒之中。思考得更多,选择得更多,自我毁灭的冲动更饱满。但他们远没有堕落。
他们无意于宏大叙事的美梦,而是转身和前面几代人积攒的无力感做对抗。
或许对于Z世代而言,这才是属于他们的孤独的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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