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子松滋侯 楮先生 即墨侯
己亥杂诗239
【清】龚自珍
阿咸从我十日游,遇管城子于虎丘。
有笔可橐不可投,簪笔致身公与侯。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苏州大学文学教授、博导杨旭辉老师和我老郑,继续和大家来聊最美苏州诗。今天我们来谈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中的一首挺有趣的诗。
阿咸从我十日游,遇管城子于虎丘。
首先我们从阿咸开始说起。
杨旭辉/YangXuHui
阿咸就是用阮籍和他的侄子阮咸的一个典故。所以这种称呼就是关系非常亲近的。
老郑/LaoZheng
包括我们前面,(灵箫)龚自珍里面叫“儿家”。
杨旭辉/YangXuHui
对,写到灵箫的时候用“儿家”这个词。“儿家”这个词,可能我们很多人觉得,这是女性的一种专称,其实,我们如果再细细想想的话,在明清传奇当中,很多剧中的女主人公,经常会称“奴家怎么样”。这是一个吴语的表述。我们讲龚自珍的诗里面写的是儿家怎么怎么样,如果说,我们苏州这些老太太来称我,第一人称的话,怎么说的?
老郑/LaoZheng
奴。
杨旭辉/YangXuHui
写出来的汉字就是奴。“儿家心绪无人见,他日埋香要虎丘”,这是灵箫对龚自珍讲的,我的心情,我的内心那种凄苦漂落他乡,心情没有人了解,我碰到你这样一个知己,对你说,我最大的愿望死了以后,要埋香骨在虎丘山脚下。所以是最亲近的人,感情最至深的人,她才会称奴家怎么样,儿家怎么样。
老郑/LaoZheng
阿咸从我十日游,我们叔侄两个在一起待了十天,把苏州给游遍了。然后下面一句,其实很有趣,遇管城子于虎丘。
杨老师你看,按照我们中国古典格律诗的节奏,比如说7个字的,2221或者2212,他这里面,用了一个三个字的,而且放在前面,它的节奏是什么?叫1312。对,这是非常罕见的一种节奏的结构安排。
杨旭辉/YangXuHui
对,因为在唐人的近体格律诗当中,它的节奏是固定的,223。当然唐人只是一个普遍的规律,但是有些人他觉得,声律都是223,如果说老是这样的话,没有什么音律上的变化。到中唐时期,韩愈就要开始求变了,所以韩愈的很多诗歌里面,就有很多打破223节奏的这样的一种句式。比如说,韩愈有一首诗歌写得很夸张,叫“放纵是谁之过欤”,放纵,是谁之过欤,这个节奏就完全打破了。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馀人,上有慈亲下妻子。
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
……
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
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
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
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韩愈《寄卢仝》节选)
老郑/LaoZheng
诗歌的散文化的感觉。
杨旭辉/YangXuHui
所以大家都说,韩愈的诗的句式就开始打破固定的节奏,开始有散文化的句式的出现。那么到宋代以后,有一些人专门学韩愈的记录的句式,开始有一些变化。
老郑/LaoZheng
还有专门用虚词的学杜甫,各种各样的变体就开始出现了。
杨旭辉/YangXuHui
所以宋代的诗歌,其实非常值得我们去研究。龚自珍的诗,实际上他无所谓学唐,也无所谓学宋。因为这样的才子,很难被哪一个时代所束缚,被哪一种规矩所束缚。
老郑/LaoZheng
我就想起一句话来说,规则是哪来的?规则是天才定的,尤其是在语言上面,在诗歌上面。我们在世界文学史上经常会看到某一个,比如说不是特别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现代的语言,规范的语言,它的文学甚至从那个人开始。
杨旭辉/YangXuHui
规则天才定的,但是规则对天才不起任何的束缚。
老郑/LaoZheng
这种说法当然不是说他在人间的法律上的那种,而是在文学创作上的。
杨旭辉/YangXuHui
在艺术的所谓的那种清规戒律上。因为他在艺术上取得很高的成就,后人在他的创作的实践基础上,总结出一些规律。其实天才他也不屑于去总结规律,后人在他研究的时候总结很多规律,但是如果说再让他再活一辈子的话,让他按照规矩来写诗或者进行绘画的话,他可能又是另外一幅面目。
老郑/LaoZheng
他不愿意被人束缚,他也不愿意被自己束缚,他总是要开拓新的疆域,语言本身的,它的边疆,就是诗歌存在的地方,尤其在新诗现在创作中也是这种感觉。这里面还有一个“管城子”,“管城子”是谁呢?
杨旭辉/YangXuHui
他在虎丘,遇什么什么于虎丘,原来他还是要到虎丘去玩的,毕竟到苏州不游虎丘,他还是觉得会遗憾的;毕竟是灵箫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大家看一下,他在虎丘遇到了谁呢?管城子。
按照我们正常的思路,是遇到一个人。但是,管城子在我们中国的寓言文学的发展过程当中,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又要说到韩愈了,韩愈在中唐时期写了很多古文,有些古文当然很受人推崇,而有些古文在后代是很有争议的。尤其到清代桐城派兴盛以后,桐城派就认为,韩愈以小说家笔调来写古文,就不够严谨了。比如说他写过《毛颖传》,一看题目好像是一个传记,为谁写的传?是毛颖公。当我们把这个所谓的传记读完以后,原来不是为一个人物写传记,而是给毛笔先生写的一个传记,他称毛笔为毛颖公。毛颖公还有一个别称,就是管城子。
老郑/LaoZheng
管城子,毛颖公,都指的是毛笔。刚才杨老师您说,我们传统的文房四宝都有这种雅称外号。
杨旭辉/YangXuHui
对,唐宋以后的一些文人,觉得韩愈这个很好玩,毛笔都可以写一个传记,称它为毛颖公,称为管城子,那么笔后面还有文房四宝,墨、纸、砚它都有。宋代有人开始按照这个套路来写寓言体的散文,为笔墨纸砚都写传。那么,墨,因为我们知道墨是松烟熏了以后制成的,收集起来,所以墨又称为松滋侯。
老郑/LaoZheng
有个地名叫松滋,在湖北。
杨旭辉/YangXuHui
对,这是一语双关了,我们墨是用松烟来做的,然后你要封个地方的封侯、封爵的话,本身这样一个地名——松滋,非常符合规则了。有了墨以后,要能够书写,还需要有砚台。砚台是和墨紧密接触的,这个时候又有趣的一个地名叫即墨侯,在山东青岛附近。
老郑/LaoZheng
即墨侯,即墨大夫很有名。
杨旭辉/YangXuHui
对,即墨侯,字面意思就是说它跟墨是要紧密地配合的。墨在砚台上研以后才能够来书写,这个纸呢,有一种纸叫楮纸,所以又称之为楮先生。楮先生,他没有什么很高的爵位,所以就称之为楮先生。
老郑/LaoZheng
楮纸和宣纸不一样。
杨旭辉/YangXuHui
不一样,(楮纸)相对来说韧性比较好一些。
老郑/LaoZheng
阿咸从我十日游,遇管城子于虎丘,
有笔可橐不可投,簪笔致身公与侯。
杨旭辉/YangXuHui
报效国家,报效朝廷,实现自己的人生的理想和功业。
老郑/LaoZheng
橐笔,包括后面的簪笔,其实来自于同一个典故。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回到前面。这个笔在整个这首诗里,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具,或者说它是情感抒发的一个很重要的契入点。龚自珍由这个笔,阐发了很多想要抒发的情感和表达的意思在里面。
笔在我们中国人的人生、生活当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比如说,孩子在周岁的时候我们会有抓周,如果说抓周的时候,一抓了一个毛笔,家人就会很高兴,说这个孩子以后是有出息的,以后必定是高中进士,做大官的。像贾宝玉,据说是小时候抓周的时候,一抓抓了胭脂香粉,这个就在女人堆里混了。
老郑/LaoZheng
不过有的人家更喜欢孩子抓的是宝印。
杨旭辉/YangXuHui
抓到宝印,大权在握,这是一个。还有我们孩子开始开蒙,要学文化,学知识的时候,会有一个开笔礼,这个笔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面太重要了。
老郑/LaoZheng
有那句话“学而优则仕”。
杨旭辉/YangXuHui
对,所以从这里面,笔的重要性,可以看出中国对文化教育事业的一个重视。通过读书,通过科举考试,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所以龚自珍在虎丘游玩的时候,他其实心里面并没有太多关注自然的景观,还有虎丘塔周围的很多历史文化的遗迹,而始始终终心心念念,想到这个笔要来书写自己人生的辉煌。
老郑/LaoZheng
古代时候,会有一个布袋一样的东西,把笔放在里面。有的时候因为笔墨纸砚,东西比较多,有的时候可能是来不及,甚至把这个笔直接插在发簪上,“簪笔”,所以这个典故就来自于这个。橐笔指的是把笔放在布囊中。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个布囊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完善了这种布囊,我们今天普通老百姓说,古人上朝的衣服穿戴有很多拖泥带水的东西。所谓的拖泥带水的东西是很讲究的。刚才郑老师你讲的布囊,其实在唐代有个专门的名字叫鱼袋。你看他带的鱼袋是什么颜色的,用什么线绣的,是很有讲究的。最高的是什么呢?紫色的,其次是绯色的,就是红色的。上面鱼的形状的线,绣的绣线,是用金线绣的,和银线绣的是不一样的,最高级的当然是紫金鱼袋。当你到一定官位的时候,皇帝才赐给你紫金鱼袋,还有绯银鱼袋、紫银鱼袋、绯金鱼袋。一看官阶就很清楚了。
那么鱼袋是干什么的?主要装一些上朝时候随时会用的东西。最常见的就是手里拿的笏板,当然这个笏板也有材质的不一样,有是象牙的,有玉石的,还有竹木的,这里根据官阶。笏板最早的时候说,为了提示他上朝的时候发言提纲,后来还是更多象征意义。
鱼袋里面除了可以装笏板之外,笔,因为他经常会在处理公文的时候,或者写奏章的时候,或者代皇帝来起草诏示的时候,他会随时用,所以这鱼袋里面也会放笔,叫橐笔。
老郑/LaoZheng
墨放在墨盒里面。古代人比较讲究这个,有的时候是用竹管做,把一些东西放在里面。有时在博物馆里可以看见,还挺有趣的。
杨旭辉/YangXuHui
橐笔、投笔我们讲了,还有簪笔。所谓的簪笔就是,刚才郑老师讲,把它插在头发上,这里面我们今天的现代人可能觉得没法思议,男生都留短头发,即使是艺术家气质的画家,他也是留一把马尾辫。古人的男子是蓄发的,会有发髻,在写完公文以后,或者写完很多重要的文稿以后,(毛笔)没地方放,就随手往发髻上一插,就像一个发簪一样的。所以簪花和簪笔在古代的男性文人和官员当中是非常荣耀的事情。
老郑/LaoZheng
不仅仅是一种,好像我随手一放,没地方放了,像现在有人抽烟往耳朵后面一夹,其实不是这个感觉。
杨旭辉/YangXuHui
他肯定是写完很重要的紧急的文稿,而且很秘密的文稿才会这样来做,他后面有“簪笔致身公与侯”,他最后会跟公侯的名位紧密相连。
老郑/LaoZheng
这里的致身,不是说,我到公侯那边去服务于他,而是我通过给皇帝做这种文学侍丛,获得公侯的名位。
杨旭辉/YangXuHui
对,致身就是获取功名。龚自珍有这样的理想,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诗圣杜甫也有过这样的幻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当他听到唐玄宗所要昭告天下,说让天下所有的文士来写三大礼赋的时候,他也非常激动,写了三篇大赋,敬献给唐玄宗。唐玄宗说这三篇文章很好,居然还在重要的典礼上把它宣读了。杜甫觉得,我的人生理想也可以“簪笔致身公与侯”,但是他一直没等到致身公与侯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们回到这首诗里面来。龚自珍游了虎丘以后,他什么都没看到,虎丘塔也没写,真娘墓他也没有写,按理说他应该写真娘墓。
老郑/LaoZheng
他就是看见了一支笔,发生了这么多的感想。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个笔未必他是真的是看到了一个笔,他心里面心心念念,我这支笔要派大用场的,我这个笔是实现我人生理想的很重要的一个道具。
老郑/LaoZheng
但事实上,这一年是1839年,离龚自珍离世只有两年时间。
杨旭辉/YangXuHui
准确来说就一年多的时间。
老郑/LaoZheng
我们和龚自珍一起旅行了好久,走了好多天,今天暂时告一段落。龚自珍的诗值得一读再读,确实是非常好的诗。我们必须告别他,明天我们会和一个新的诗人相遇。
杨旭辉/YangXuHui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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