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世界的亏欠者-2

历史和世界的亏欠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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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中许多种说“谢谢”的方式都表达了受恩时的不安。最明确的且被现代都市大百货公司所采用的一种,是说:“啊,这可是难得的事(arigato)。” 日本人通常说,“难得的事”指的是顾客买东西时为商场带来的巨大且罕见的好处。这是一种恭维。当收到礼物时,或者在其他数不清的场合中,都可以这么说。其他一些表达谢意的词,则像“过意不去”一样,表示接受时的为难。经营自家小店的店家最常念叨的是:“这怎么得了呢(sumimasen)? ”即,“我受恩于您,现代经济方式让我永远没法回报您;处于这样的状况中,我感到很抱歉。”在英语中sumimasen被翻译成“谢谢”、“我很感激”或者“对不起”、“我很抱歉”。如果有人在起风的大街上替你追赶被吹跑的帽子,这个词比其他的“谢谢”更合适。当他把帽子还给你时,礼貌需要你表达出内心对于接受的不安:“他对我施恩,而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我永远没机会对他施恩。我觉得很愧疚,但如果我向他道歉的话,会感觉好受一些。Sumimasen可能是日本最常见的表达感谢的词。我会告诉他,我意识到自己受恩于他了,我拿回了帽子也不代表这种恩情会中止。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们只是陌生人。”

还有另一个能更加强烈地表达亏欠者心情且代表了“谢谢”的词,即katajikenai。对应的日语写法(辱い)看起来和“受辱”、“丢脸”一样。它同时含有两层意思:“我受到了侮辱”和“我很感激”。所有的日语字典都标注着这个词的使用情景:你得到了不同寻常的重大好处,觉得自己不配受此恩惠,因而感觉羞愧和耻辱。在这种表达中,你明确指出你对于受恩一事感到羞耻。而羞耻感(haji),如我们下一章要讲的,对日本人来说是一种十分痛苦的感觉。仍有一些传统的店家会在感谢顾客时说Katajikenai,即“我很羞耻”,而顾客在付钱时也会这么说。明治维新前的爱情故事里经常会出现这个词。一个出身底层的女孩在宫廷中当奴婢,当她被君主选中为妾时,会对君主说Katajikenai,意思是:“我很羞耻,觉得自己不配受此恩情;我对您的仁慈感到受宠若惊。”或者一个与人斗殴的武士,被当局赦免其罪时,也会说Katajikenai,意思是:“我蒙受这么大恩赐,感到无地自容;我没资格处于受恩的位置。太对不起了。我谦卑地感谢您。”

以上这些日本用语,比起任何归纳总结,更有效地说明了“恩情的力量”。人们背负恩情时情绪总是模棱两可。在公认的结构化关系中,巨大的亏欠经常刺激人们付出一切去报恩。但是要做一个负债者却不容易,愤怒也会随之而来。日本最著名的小说家夏目漱石曾在名著《哥儿》中生动地描述了负债者是多么容易愤怒。男主人公哥儿是一个东京男孩儿,第一次在外省的小镇上教书。他很快发现自己看不起大部分同事,自然和他们处不来。但是他对其中一个年轻老师很热情。当他们一起外出时,这个被他戏称为“豪猪”的新朋友请他喝了一杯冰水,付了一钱五厘,相当于五分之一美分。

没过多久,另一个老师告诉哥儿,“豪猪”在背后说他坏话。哥儿相信了这个挑拨离间者的告密,立刻想起自己曾经受恩于“豪猪”。

“受恩于这样一个家伙,即使只是一杯微不足道的冰水,也有损我的尊严。一钱也罢,五厘也罢,如果我一直欠着这点小恩惠,就算死也不会安心……事实上,我当时没拒绝他的恩惠只是出于好意,把他当作一个体面的家伙。我没有一再坚持要付自己的那杯冰水,而是接受了他的恩惠并表达了感谢,这是对他人品的认可,千金难买。我虽然无权无势,但有独立的人格。要让一个人格独立的人收下这点恩惠远比让他回报一百万元更难。我让豪猪破费了一钱五厘,而我当时对他的感激却远比一百万元更值钱。”

第二天,哥儿把一钱五厘扔在“豪猪”的桌子上,因为只有当他不再亏欠一杯冰水之恩时,他才能着手解决当前两人之间的问题,即“豪猪”在背后对他的侮辱。他们也许会打上一架,但这恩必须先被抹去,因为这两个朋友之间已经没有恩情。

这种对琐事的极度敏感和脆弱,在美国通常只会出现在青少年流氓团伙的犯罪记录中和神经症患者的病例里。但这就是日本人心中的美德。许多日本人不会把这事做得像哥儿那么极端,那也是因为那些人本身对自己要求不严格。日本评论家把哥儿描述为:“脾气暴躁,如水晶一般单纯,正义的捍卫者。”夏目漱石认为自己就是哥儿,而评论家也表示哥儿的性格实际上是作家的自画像。这故事描写的是崇高的美德,因为受恩者可以跳脱亏欠者的地位,认为他自己的感激就值“一百万元”,并且据此行动。他只能从“一个体面的人”那里受恩。愤怒之中,哥儿把自己亏欠“豪猪”的恩惠和他长久以来亏欠老奶妈的恩情做了对比。老奶妈对他格外溺爱,总觉得其他家人都不懂得欣赏他。她总是带给他糖果和彩色笔等小礼物,有一次甚至给了他三元钱。“她对我一直以来的关爱让我坐立不安。”虽然老奶妈给他三元钱时,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他依然把它当作债务接受下来,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偿还过。但是,哥儿对自己说,和他对“豪猪”之恩的感受相比较,他不急于偿还老奶妈是因为“我把她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这种心理可帮助我们理解日本人对恩的态度。日本人认为,只要这个“恩人”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只要他在“我的”等级结构中有固定的地位,或者他是我的崇拜者,或者他在做一些我想象自己也可以做的事,比如在起风的大街上捡回我的帽子——那么,我们就可以受恩于他,尽管心情可能很复杂。一旦以上条件都不满足,那么“恩”就成了溃烂的疮。无论招来的恩情债多么微小,人们都可以站在道德立场上去讨厌它。

每个日本人都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若令恩情变得太沉重的话,会让自己陷入麻烦。比如,某“咨询栏目”中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栏目有点像“给失恋者的忠告”,是《东京精神分析》期刊的一大特色。那些忠告不是弗洛伊德式的,而是完全日本式的。一个老年人曾写信寻求建议:

我是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父亲。妻子在十六年前去世了。因为觉得会对不起孩子,所以我一直没有再婚,而孩子们也觉得这是我的美德。现在所有的孩子都结婚了。八年前当儿子结婚时,我退休后住到了一栋离他不远的房子里。说起来很难为情,但是这三年来我都和一个夜度娘(小酒馆里带有卖身契的妓女)相处。得知她的身世后,我很同情她。我付了一小笔钱替她赎了身,把她带回家,教她礼仪,留她做用人。她非常有责任感,也十分节俭。但是我的儿子和儿媳、女儿和女婿因此看不起我,对我不理不睬。我不怪他们。这是我的错。

这女孩的父母似乎不能理解目前的状况。因为她到了婚嫁年龄,他们写信来希望她能回老家。我见过她的父母,也说明了情况。他们虽然贫穷,但并不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他们同意把女儿继续留在我家,权当她已经不在世了。她本人也希望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我去世。但我们的年纪相差犹如父女,我有时候也考虑把她送回家。我的孩子们则觉得她是看上了我的产业。

我身患慢性疾病,觉得自己只能再活一两年了。如果您能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我会十分感激。让我再多说一句:虽然这女孩曾经当过“夜度娘”,但她是迫于无奈。她的人格很高尚,她的父母也不贪图钱财。

日本的心理医生觉得,这是一个老年人令子女负债太重的很好的案例。他回复说:

你描述了一件很常见的事……在进行评论之前,我先说一句:从你的信中我感觉到,你希望我能给出一个你想要的回答,这让我有些抗拒。当然,我很欣赏你多年来保持鳏居,但是你用这一点令子女亏欠恩情,并用它来为你当前的行为辩解。这是我所不喜欢的。我并不是说你很狡猾,但你的性格很软弱。如果你离不开那个女人,最好向子女解释你必须和她住在一起,让他们不再受恩于你(因为你长期鳏居一事)。子女反感你也是自然的,因为你过于强调这份恩情了。毕竟,人类从古至今都拥有情欲,你也一样。但有的人的确可以克服情欲。你的子女希望你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希望你能依照他们脑海中理想父亲的状态活着,但他们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尽管他们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他们已经结婚了,情欲得到了满足,却自私地拒绝让父亲也拥有这些。你是这么想的,而你的子女们却是那么想的(如上)。这两种想法没法统一。

你说这女孩和她的父母都是好人。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要知道人的善和恶会随场合、形势而变。不能因为此刻他们没有利用你,就说他们是“好人”。我觉得父母让女儿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小妾并伺候他,是很愚蠢的。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女儿是小妾,那他们应该是想从中牟利或者捞取其他什么好处。你只是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另一个方面想。

我毫不奇怪你的子女会担心女孩父母贪图你的财产。我觉得他们就是这目的。这女孩年纪尚小,也许还没有这种想法,但她的父母应该会有。

现在你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1)作为一个“完人”(品格完美,毫无瑕疵),你应当立刻和那女孩一刀两断,不再有联系。但我觉得你恐怕做不到。你的人性不允许你这么做。

2)“重新做一个凡人”(丢掉你那些虚荣和矫情),你应当打破子女的幻想,让他们认识到你不是个完人。

至于财产,马上立一个遗嘱,声明那女孩和你的子女分别能得到什么。

总之,记住,你年纪大了,变得有些像孩子那么天真。我从你的字迹中就能看出来这一点。你现在的想法很不理性,很感情用事。你明明让这女孩成了你母亲的替代品,处处依赖她,却说得好像是为了把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才留下她。一旦母亲离开,任何孩子都没法存活——因此我建议你选择第二条路。

这封信里谈及关于恩的几点。一个人如果曾经令他人,甚至自己的子女,亏欠了自己太多恩情的话,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也会受影响。他应该知道最终要由他自己来承担后果。此外,无论他对子女付出多大代价、施了多少恩,他都不应当觉得这些恩可以攒到将来兑换。“用它来为自己当前的行为辩解”是不对的。孩子“自然”会感到愤怒,因为父亲创造了一个完人形象,不断施恩,但现在维持不下去了。孩子感觉被“背叛”了。一个父亲若以为自己过去对子女倾尽所有,现在应该轮到成年子女来为自己操心的话,他的想法有点愚蠢。相反,这些子女只顾担心自己亏欠的恩情,因此“反感你也是自然的”。

美国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他们觉得一个父亲对失去母亲的孩子奉献了一切,在晚年时理应受到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关心,而不是受到他们“自然的反感”。美国人如果希望像日本人一样理解这个问题,可以把恩情看作是一笔经济交易,因为美国人只有在这方面才有相似的态度。这么来看吧,如果一个父亲从子女年幼时就借贷给他们,而子女不得不背负着连本带息的债务活着,他们“自然地会反感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日本人接受了一根烟后会说他很“羞愧”,而不是直接说“谢谢”。我们也因此能理解,为什么某人施了恩反而会激起受恩者的愤怒。我们或许也能理解一点,为什么哥儿会对一杯冰水的恩惠如此小题大做。但是,美国人不习惯把吧台上随意请的一杯饮料,或者一个父亲对丧母子女常年的付出,或者一只像哈奇那样的忠犬的奉献都用经济标准来衡量。但是日本人会那么做。美国人觉得爱、仁慈、包容都是无价的,因为它们是无条件给予的。但是在日本,这些情感的给予都有附加条件。每一个收获爱、仁慈和包容的人都成了亏欠者。正如同日本俗语所言:“只有天性极为包容(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才可受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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