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詹,是我初当老师的时候的一个同事,那时他五十七八岁,妻子三十出头,儿子刚读小学。老夫少妻,老来得子,又刚刚搬进单位分的一套大房子。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经过了不少坎坷,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如今终于时来运转。那天我们几个年轻人帮他搬家的时候都累得半死,因为要扛着一箱一箱的书爬到六楼,源源不断,似乎没有穷尽。他在新家里请我们吃饭,我指着他身后壮观的书山有些无知的问,这些书你全都读过了?他说,基本上吧。这些书大多是跟了自己几十年的,搬了好些地方,一直舍不得扔掉。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用挪地方了。
和年轻同事闲聊时,他们总说,教初中孩子有什么难的?在大学读的书足够用了,还要费什么心力!他们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就见过一些人家里没几本书,也几乎不看书,顶多翻翻《读者》,上课也就够了。有些人在课堂穷吹海聊,谈八卦说明星,也能讲得风生水起,受到孩子的追捧。起码在我看来,读了一屋子书的詹老师并没有在课堂上表现出什么非同凡响之处。他们班甚至有几个孩子跟人说,他们特别不喜欢上语文课,太枯燥无聊了。
不过,我却和他谈得来,又是同办公室,就比一般同事熟稔很多。有一次,我跟他说起自己大学时代在古文上用功不够,感觉读着比较吃力。他马上说,那可不行,中文专业的人哪能不学好古文!你这么年轻,一定要用功。第二天他就带给我一本《古文自学指导》,嘱咐我务必精读,晚上少看些电视,还有最好每天读一篇《古文观止》,每周再背诵一两篇,只需一年半载,定有长进。我接过他的包着书皮的、封面上用工整的毛笔楷书写着书名的有些发黄的一本旧书,随手翻开,里面是密集的圈点勾画。感佩之余却又生出遐想:教几篇《黔之驴》《卖油翁》,真用的着再去夯实一遍古文功底吗?
有一天看到他疲倦不堪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我在写一篇小说,怕回家找不到感觉,索性在昨天办公室弄晚了些。我问他,你发表过不少小说吧?能不能让我拜读一二?他不置可否的一笑说,写和发表是两回事的。我就没有再问,转头看了他一眼,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横竖都密布深纹,眼里尽管还有光彩,但光彩也渐黯淡,只是他的神情里有一些能让我平静、安宁的东西。
他的《古文自学指导》我在断断续续地看,还远没有看完,就得得他患癌症的消息。他先是转到著名的省城肿瘤医院,头一两个月似乎很有起色,他还寄了两三封信给我,谈及他的近况,其中还夹着一些剪报,大多是抗癌的医学知识,大概是想让我来见证他的与疾病抗争的信心吧。但很快病情恶化,他就被转送回来,住进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医院。听我们的校医说,那家医院每天只给他吊些糖水,加些止疼药剂而已。其间我去看他,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眼睁睁地空洞地盯着我。还有几次,我去他的病房,只有他孤零零地躺着,身边连个水杯也找不到,可能也用不上了吧,而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走的时候,距他搬进新家刚好一整年的时间。我也就再没有去过他家了,也不知道伴随了他一辈子的那几千本书还在不在。他的儿子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他会不会珍视并细读老父亲留下的这些书本呢?
我的詹老师终于成不了大作家大文豪,我也没有效仿他半夜里在办公室写小说,我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勉力而为太苦太累。我也读书,但不会不顾一切去购买,非得弄成坐拥书城不可。但我平静,也知道满足。为此,我真诚地感谢我读过的那些书籍,感谢我的詹老师。
!!啊啊啊啊钟老师声音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