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寒夜里,他们借宿24小时快餐店

深圳寒夜里,他们借宿24小时快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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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寒夜里,他们借宿24小时快餐店


作者:黄小邪


24小时快餐店里,每个深夜都能迎来新的过夜者——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满脸落魄的中年男人,青涩还未褪尽的姑娘,扛不住冬夜湿冷的流浪者……他们的座位大都选在角落,彼此心照不宣,也鲜有交集。


在此蜷坐一宿,有人挂着倦怠的神色匆匆离开,再未出现过,有人继续留宿数月甚至更久,最终又消失在这个城市里。


那个离开的中年人


这是深圳冬夜少有的台风天,凄风卷着细雨,刮到身上湿冷难耐。21日凌晨1点,当我再次走进这家麦当劳时,店内人少得可怜,白色灯光下散发着静默的气息, 店员们的动作似乎也轻手轻脚起来。


这家麦当劳位于龙华民治的一个十字路口旁,店内空间颇大,也配有洗手间。平时这个时间段,不断会有年轻人进进出出。


而此时,靠近门口的位置上,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外卖员,默不作声地啃着手里的汉堡。除了他,店内仅剩的两个客人,是林静和喜喜,她们都在店内北侧的老位置上睡着了。


喜喜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还不到20岁,她喜欢贴着墙壁的位置,这会儿,她的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脸朝着外侧,一只耳机还塞在右耳,沉睡的面容清瘦秀美。不过据她说,自己的实际年龄要比20岁大许多。


林静依旧坐在咖啡区背面的卡座区,一件外套盖住了趴在桌上的头和肩。


如果是平常,徐芬芳应该睡在店内南侧的卡座区,老万趴在落地窗边的桌子上,除了他们,店内还能看到好几个脸生的临时借宿者。


此刻落地窗边空无一人,在此前的几个月里,老万每晚11点半过来,早上7点半离开。店员们记住了这个“像上班一样准时”的老万,除了每月一天的消杀日,那日店内不会营业,其他时间老万都会准点出现,并占据这个“风水宝地”——桌子贴着落地窗,皮椅却刚好藏在角落里,视野和隐私都可兼顾。


其实这个位置的隐私性并不理想,很多个夜里经过此地,我都能从窗外看到熟睡的老万。


老万是个40多岁的男人,他靠着椅背,随着熟睡后上半身缓缓滑落,双腿向前越推越直,射灯灯光打在毛发稀疏的头顶,沟壑初现的脸上神色疲累。面前桌子上,摆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几张散乱的A4纸和签字笔。随身的电脑包、手提包,放在座位旁的椅子上。


他对店里的环境甚是信任,出门去便利店,笔记本电脑就留在桌子上, 甚至有时离开座位时,手机还留在桌子上。


老万很少与人搭讪,当我自报身份,提出想与他聊聊时,也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实际上,无论是长期还是暂时在此过夜的客人,对自己的经历与过往,大多讳莫如深。


通常,早上7点多醒来后,老万去洗手间待上几分钟便会离开,有时桌上还留着隔夜的饮料杯。他沿着马路向南边走出,那或许是他上班的方向,林静在附近的一栋写字楼碰到过他。


不过,自这个台风夜过后 ,我再未见过老万。


留宿24小时快餐店


老万走后,林静搬到了他的位置。 林静、徐芬芳和喜喜,都是店里的老面孔,但从未见彼此有过交集。


我第一次碰到喜喜是在某个早晨,当时7点,喜喜趴在桌上,手肘旁一堆食物包装纸和饮料盒,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放在脚边,里面放着口罩、卫生巾、洗漱用品等。 


其后半个多月,大多数个凌晨,我都能看到趴着熟睡的喜喜。她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喜欢穿色彩明快的上衣,柠檬黄、绛紫色……下身常穿一条黑色针织裙。脚边的袋子,有时会换成蓝色的大编织袋,过两天再换成带有其他Logo的塑料袋。


喜喜不愿透露自己的情况,只给了我几个字,“有租房,有放东西的地方”,而后摆摆手,笑着说句“不便透露”,又带上了耳机。


徐芬芳今年50岁,纤瘦的中等身材,端正素净的面容略显干瘪。大多数时候,她会借宿在这家店里,偶尔也会去附近的麦当劳和肯德基过夜。


不要一直待在同一家店,这是徐芬芳尽可能维持体面的方式之一,“不想让人家看不起”,她说。另外,她早晚都会在麦当劳点一份食物,通常是最便宜的套餐。通常早上7点多钟,她就离开这里,到附近的图书馆待上一天。


徐芬芳的午餐,在民治一家提供免费斋饭的地方解决。也是因为这顿免费午餐,徐芬芳才长期驻扎于此。


中午的斋饭供应充足,她平时能吃一大碗,“不吃没别的乐趣了”,说完这句,徐芬芳神色黯淡下来,叹口气说道,“现在就从吃的找点乐趣了,就像要饭的一样”。


比起其他借宿者,林静的状态要从容很多,也是徐芬芳口中“会买咖啡的人”,不是套餐中的低价咖啡,是20元到30元不等的麦咖啡。


林静看起来30岁左右,常拎着一个无印良品的纸袋,穿着也是日式休闲风。多数借宿者早上7点多醒来后,一般会匆匆离开,最多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林静通常会买好早餐,不紧不慢地吃完再离开。


相比之下, 林静聊起自己的经历,也要坦然得多。她家住光明,父母早年在公明买了块地,建起楼房,一家人在深圳安下了家。


半年前,林静被派驻到龙华的客户公司驻点,从公明到民治,每日往返要4个小时,通勤漫长而辛苦。某个晚上,林静跟朋友聚餐过后,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她这才留意到,原来麦当劳等快餐店为24小时营业。


在麦当劳待的第一个夜晚,林静特意在手机上,查了不少麦当劳过夜的信息。而后工作日的晚上,她大都待在这里。


林静盘算过,在附近租个单间的话,除了每晚睡个几小时,对她而言再无意义,环境未必比得上这里。派驻工作在春节前就结束了,她也不必再借宿麦当劳。


除了通勤,林静不愿每日回家,也是为了逃避父母的催婚,这些唠叨很容易演变成争吵。况且父亲身体不好,她回去太晚也影响父母的睡眠。


洗澡、洗衣服,林静在附近朋友的住处解决,那是个一房一厅,住着一家三口,空间局促,留她过夜并不现实。当然,她跟父母讲的是,一直借住在朋友家里。


家里长辈常劝她“女孩找个好人家嫁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林静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时间跟好朋友出去旅行,而不是着急结婚。


这也是林静要省下房租的原因之一,多存钱,经济不依赖家里,她才有可能过上独立的生活。


徐芬芳不掩饰自己的窘迫,在我们短暂的几次碰面中,她也乐意接受我分享的食物。某个早上,我曾给她买过一份全日早餐,她打开后很是心疼地“哎”了一声,觉得买贵了,这餐还不到20元。 


近些天她到附近城中村看过房子,一个单间月租500元,带独立卫浴,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公共卫浴她能接受,租金里这份钱出的不划算。


有时,徐芬芳会到附近工厂打短工,大都是在流水线上重复动作,每个小时18元到19元,她曾看到富士康的招工启事上,有33元每小时的流水线工作,她猜想人家想招的是年轻人,没敢应征。


她近视700多度,眼镜原本放在随身一个小包里,某天连着包一起被偷了,眼镜是她花600多元配的,现在只能靠一幅隐形眼镜撑着。“要偷你去挑有钱人偷”,提到这事徐芬芳愤愤不平,


徐芬芳随身物品少得可怜 ,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皮包,另一个小尼龙包装着换洗衣物。我问她怎么洗澡,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些都很容易解决的”。我知道附近的公共洗手间,有独立的浴室。


谈及过往经历,徐芬芳的讲述是碎片化的,有时又显得含混模糊。


徐芬芳是湖北人,第一次来深圳是在2004年,从罗湖站下车,住10元一晚的铺位。她在很多年前做过英语翻译,但这行收入不高,比不上小语种的收入。她信佛,以前常去弘法寺,像佛诞日,本焕长老去世等大日子,她都去过,不过那距离当下也有好些年了。


断断续续的叙述里,能听出这些年她的生活并不稳定,“这一次从老家出来,我就带了点随身衣物,行李箱那些我都没带,我妈肯定想不到我跑这么远”。


当下的处境,徐芬芳没法坦然接受,她形容自己“说难听点跟流浪差不多了”,广州和东莞都有她的亲友,但深圳没有,对此她很庆幸,不然“这个样子丢死人了”。


可徐芬芳不愿待在老家,因为“那些人好烦的,说你什么的都有”,而在深圳,包容,没人管你,怎么着都能活下去。至于下一步的打算,她说不上来,这个春节要不要回去,她也不确定,“走着看着吧”。


临时借宿的年轻人


大多数夜里,都能看到不同的小伙子,多数人短暂过夜后,再未出现过。有的看起来对附近的环境甚是熟悉,有的似乎是头一次来此地。有些人的生活细节,称得上深圳生活平替指南。


早上7点40分左右,罗湖的一家肯德基,靠近门边的座位上,M睡醒了,他收紧衣领,弯下腰,把褪到脚跟处的袜子穿好,带着东西离开了肯德基,走进几步之外的星巴克。


他脚受伤了,脚步迟缓,高低不平。当我与他搭话时,他只强调一句“后半夜才来到这家肯德基”,其后再不愿多说什么。


这间星巴克面积极大,店内甚是空旷。M把东西放在前厅一个不易被注意的角落里,走进了店内的洗手间。 其实隔壁肯德基也有洗手间。


几分钟后,M走出洗手间,从包里拿着两个干净的麦当劳咖啡纸杯,走了出去,两个包留在了星巴克。


街对面是一家麦当劳。几分钟,我看见他从斑马线走了回来,手指勾着一份麦当劳早餐,两手各托着一杯麦当劳咖啡,在那里,只要购买食物,可以享受咖啡无限续杯。


也有不少年轻人,是为了省下一夜的住宿费。


这天清晨,民治的这家麦当劳里,林静东侧隔着两个位置,一个趴在桌上沉睡的男人,在店内的嘈杂声中坐了起来,一脸惺忪,带着刚睡醒的不耐烦,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新口罩带上,抓起背包走出大门。


这是个敦实的年轻人,明显是初到此地,每到一个路口,就要低头在手机上摸索一番。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往北走了几十米后停了下来,又折返回去,拐到东边的路上,走走停停看看手机。


如此走了几百米后,年轻人放弃了靠导航寻找目的地的念头,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几分钟后,一辆网约车过来,他上车离开。


年轻男性中,庄嘉俊是唯一愿意跟我聊聊的。12月某个夜里,我在福田的一间麦当劳碰到了庄嘉俊,店内刚刚清扫完,凳子都摞在桌面上,他坐在一片密密麻麻凳子腿后面刷着手机。


庄嘉俊在西丽一家公司做财务,年底事多,晚上10点多他加完班,回到住处开门时,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公司,他知道公司的大门已经锁了。附近他也没有朋友,他刚来深圳一年多,熟人本来就少。住酒店他觉得不划算,索性便来到了家附近的麦当劳。


来深圳之前,庄嘉俊在广州读书、工作,生活了有五六年。他对比两地,感慨深圳生活压力太大,现在的住处是他初到深圳时租下的,月租两千多,在广州他租房只需七八百块。就连地铁,他也觉得深圳的更贵,动不动单程就要7块钱,在广州,这种情况可是少见。


“明天应该会很困吧”,我问庄嘉俊,此时已接近凌晨3点,“那就多喝两杯咖啡喽,还有什么办法?我觉得在深圳生活,大家都不用那么矫情”。


随着深圳气温降低,24小时快餐店里,常能看见真正的城市流浪者,他们头发多数是蓬乱的,或多或少的油垢裹在衣服上, 随身的生活用具叮当作响。


12月某个早上,7点20分,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女人推门进了罗湖的一家肯德基,当时气温17度,她赤脚穿着拖鞋,下身一条碎花秋裤,上身的灰色棉衣满是污渍,随身的红色小拖车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半个多小时前,我在街对面的麦当劳看到过这个女人,当时她躺在墙边的卡座上沉睡,棉衣盖住了头,小拖车放在脚边。


来到肯德基后,她又选了个靠墙的长椅,把双腿平放在椅面上,伸手将乱糟糟头发的扎好,从面容来看她应该只有40多岁。与她隔着一个座位的中年男人,刚醒来不久,在她落座之后迅速离开了。


某个凌晨在福田,我也碰到过一个流浪女人,她看起来有60多岁,用帽子和毛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随身背着枕头与塑料饭盒,在麦当劳门口来回徘徊,犹犹疑疑地看着店内,始终没有推门。


我走出门,想走近与她聊几句,她显得警觉又惊恐,我稍一靠近她便迅速挪远,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


几番盘桓,当我讲出那句“是不是想进去坐坐”后,老人忽然像头受惊的老兽,右手狠厉地向下一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冷清的冬夜里,那一分钟,我们都被对方吓到了。


十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我在民治的麦当劳,见到中年男人Z,他侧躺在几张硬板凳上睡着了,赤脚很干净,眼镜、外套和手提袋放在小桌上。


清早7点钟,我再次过来时,Z已经坐到了林静附近的一个位置上,他剪个平头,浑身收拾得很利落。


林静一大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Z跟吃早餐的几个小学生,讨要了两块钱。林静看到这个心里反感,“没有钱可以问大人要,怎么管小孩要”。


这会儿,Z把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耳朵边,打着一个并不存在的“电话”。


这通“电话”讲了有一二十分钟,一开始,林静以为他带着耳机。很快她就发现了端倪,男人没有戴耳机,这不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林静也随之打消了刚才的反感。


Z跟“电话”那端聊起自己的生活——每月工资一万多,下班后常吃炒米粉,最喜欢吃的是青菜,可这边青菜太贵了,他又讲起自己的儿子,“性格跟他老爸一模一样”,嘴里偶尔蹦出一句三字经,旋即又会说,“我儿子不让我骂脏话,现在小朋友很聪明的”……


这个清冷的早晨,打完这个“电话”,Z离开了这家店,我和林静都再未见过他, 他的儿子,他常吃的炒米粉,他在“电话”里描绘的一切,都随着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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