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我,古诗词吟唱的调子有固定的曲谱吗?应该说,日常诵读没有曲谱,即兴吟唱是古人诵读诗词的常态。我们汉语有个特点,是旋律型语言,讲究四声阴阳。平上去入,不必专门谱曲,每个字都有声调,每个字都是可歌的。如何字字可歌呢?唐人《元和韵语》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明代《玉钥匙歌诀》说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可见自南朝以降,唐宋元明清对四声的理解和诵读是一脉相承的。有了这个做基础,所以蘅塘退士才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有了这个做基础,格律诗词方才臻于繁盛。
平声是平调,上声是升调,去声是降调,入声是短调,这就构成了历代的文人士子们读书音的基础。哪怕语音在不断流变,地域方言千差万别,读书的声调大致都要这样去把握,才可以说是以乐语教国子,才能成为兴道讽诵言语赖以传承的方式。说得再具体一点,那就要理解四声的长短、高低、快慢。比如本文标题“诗词与诵读”就包含了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诗词两字读作平声,诗是阴平,词是阳平。平声平道莫低昂,明确指出了平声字在诵读时声调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要处在一个平正稳定的声道上,从而展现出哀而安的特点,因为只要气息足够绵长,平声字可以读得很长而不必改变声调,会给人一种中正平和、哀而不伤的感觉。
上去入等仄声字却做不到这点。上声厉而举、高呼猛烈强,声音位于一个上升的轨道中,当声调到达一定高度就读不出来了,自然在诵读的时间长度上会受到限制而表现得稍短,如果勉强拖长声音来读,会发现升调拖长的部分变成高音区的平调了,这种把汉字原有的声调读错的现象我们称之为“倒字”。诗词诵读要实现诗教的功用,倒字要避免。去声清而远、分明哀远道,要求诵读时声音有一种清越的、明确的从高音区到低音区渐行渐远以致消失不见的体验,所以读起来会有一个下降的过程,但是在这个过程结束之后没必要再延长,因为继续延长的话就倒字了,降调会变成平调。
入声直而促,短促急收藏,发音要短促,往往会有一个有力的停顿,给人一放即收的感觉,好像乐谱中的休止符,当其处在不同位置时,自然可以改变诵读的节奏,从而使诗词的表现形式富于变化。以格律诗为例,仄起平收,仄起仄收,平起平收,平起仄收等等,翻来覆去就那几种格式,如何承载古往今来数以千万计的诗句,若没有入声字的穿插,在诵读时给音节增加了繁复的变化,恐怕不免会在单调的节奏中逐渐衰亡。
有人说普通话没有入声字,所以诵读时无须注重入声字,反正也读不出古音的原汁原味,我认为是不合适的说法。入声字诵读,在普通话发音的基础上读得略短一些就可以,没有那么多玄奥可言的,因为你要在不倒字的基础上读出短调。试想同样一个入声字,比如“入”字或“读”字,宋人的读音和唐人的读音是完全一样的吗,恐怕颇不相同,宋人当然不会因此就不读唐诗了,那今人又何必要求跟古人读得一模一样呢。用保留了入声的各地方言来读这两字,发音的区别也很大。所以入声字的诵读不要故意纠结于古今差异和地域差异,言必称读不了读不了,而是要牢牢抓住入声字短促的本质特征,以此言志抒情就可以了。更有人口口声声要消灭入声字的,殊为可笑。古诗词中含有大量的入声字,入声字在诗词创作和诵读中承担着重要作用,这些都是客观事实。总不能让柳宗元活转来,警告他不能在《江雪》里用入声字表现自己的孤独,也不能让岳飞活转来,警告他不能在《满江红》里用入声字表现自己的激越吧。所以入声字要守护传习而不是任其湮灭。当然不乏另有一些人,弃掷了历代传承于不顾,许身于开天辟地的,就不议论了。
综上所述,总结一下。首先,四声有平长仄短的特征,在诵读时平声可以延长,上去入不能延长。其次,四声有平低仄高的特征,上去入在诵读时声调会与高音区产生联系,而平声则维持在不高不低的声道上。据此可以理解四声为什么会平仄二元化,是因为人们在长期诵读中,发现平声与上去入在声调的长短高低上形成了平与不平的对立。仄声字多的句子曲折不平,读来拗怒,平声字多的句子中正平和,读来舒缓,这样分别吟来自是快慢有别。当平上去入按照一定的次序与规则排列的时候,长短高低、轻重缓急的旋律产生了,字字可歌了。剩下的事情,是拿出具体的作品来诵读,分析这些作品如何利用四声来表达作者的情感意志,研判这种表达的成败得失,也可以把同类作品综合来读,总结出相应的演化规律,从而谈论起声律来不会令人觉得突兀无根。至此,作为读者的我们或许有机会再进一步去窥探诗词的堂奥,比如从声律的角度解读一下为什么一首诗或词的意境可以那么优美,而以前我们除了会说“哇,好美呀”,别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对于诗词作者,诗如何言志,歌如何永言,声如何依永,律如何和声,自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这时,就仿佛你可以泡上一杯清茶,沐浴着一身冬日的阳光,播放一张老唱片,一边吟唱,一边仔细甄别哪一首是美声唱法,哪一首是通俗唱法,哪一首是爵士,哪一首是民谣。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讲的太好!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