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哪里人？

倾听一段童年的记忆，一种平淡中的酸涩，一道回味里的悲伤……

我是哪里人？

作者：郑楠 ／讲述人：奇珂

已经想不起来济南有多久没有下过雨，这个干燥和尘土飞扬的城市，按道理是我的家乡，但是我的记忆和童年却始终在甘肃一个常年下雨的地方。

和你们的印象不同，那里没有漫天黄沙和落日长河，也没有一辈子只洗三次脸的浪漫传说。一年之中，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我住的家属院都泡在雨里。

很多年了，经常身边突然会有人问我一句，你是哪里人？我常常一时语塞，迟疑一下告诉对方，这个说来话长。

很羡慕很多人，都能一口说出我是哪里人。而于我来说，这个答案二十多年都没有定义下来。

我长大的大院里，爷爷奶奶们来自全国各地，在干休所的每户人家，都按地域被贴上了标签。一楼的李爷爷一家是浙江人，三楼的魏爷爷一家是河南人，中间的我们家，是山东人。当然，还有北京人，上海人和河北人。

每家每户都说方言，我能听懂大院里绝大多数人家的对话。除了李爷爷一家，浙江话我是完全听不懂的，每次见面，我只能听懂李爷爷叫我的小名，其他对话，我只管答是是是，好好好，总没错的。

和其他人家不一样，我们家却只说普通话。因为父亲从小都在爷爷奶奶标准的普通话下长大。

上小学的时候，同学说的都是方言，他们自己称之为土话。我好生羡慕，学了很多次，终因学的太蹩脚而作罢。

在同学的眼中，我不说土话，也没有当地人的长相，所以不是本地人。

那时的小城里常年下雨，每人都有一双雨鞋，一把雨伞。放学的时候，我们沿着柏油马路回家，路两旁有遮天的梧桐树，还有一颗柿子树。柿子刚结果的时候，我们撑着伞站在树下，抱着树干使劲摇，就有樱桃大的小青柿子从树上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雨伞上。

那时候最拿手的游戏是，把柿子捡回家，插上一根火柴棍，能当陀螺玩好几天。

我最好朋友的爷爷是四川人，和我一样，他也说普通话。另外一位好朋友是当地人，会说我们都羡慕的土话。

有一天，几个男生跑来捡走我们小青柿子的时候，当地的好朋友站在我俩面前，用她流畅熟稔又字字珠玑恰到好处的土话，骂的几个男生仓皇而逃。一连串的话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显得理直气壮又脚踏实地。瞬间她在我们三个人的友谊里，占据了绝对优势。

她在她的家乡，用她的家乡话，骂她家乡的坏孩子。这样的踏实感，在我漫漫人生长河里，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

那时大概8岁的我，惊叹不已，求她教我几句骂人的土话，但是我们俩再怎么学，也骂不出那种波澜壮阔，与生俱来的气势。

记得离县城8公里的地方，是个叫岸门口的镇子。岸门口镇上有一条大河，有一天两个中年妇女站在河两岸对骂，河太宽了，一边骂出去，要半天对面的人才听到，然后不急不慢地回击过来。我坐在河面上的铁索桥中间，竟听了这一个多小时让人笑破肚皮的吵架。最后，俩人端着洗好的衣服，各自心满意足的回家了。她们的家就在河两岸。

但在那里，我一直是当地人眼中的外地孩子。

几年后，离开小城，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上学，我是个12岁话不多又不爱学习的初中生。身边没有了全国各地的方言，全是清一色的当地土话。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我终于学会了这里的土话，但离开不到一年，又都忘了。

对于这里的同学来说，我也是个外地人。尽管6年里和那个城市情深意重，但和所有当地的同学不一样，我没有动过大学毕业回到那里的念头。因为那里不是我的家。 

有一年大学放暑假的晚上，坐在电脑前偷菜的爸爸说，大院里的一家人，离休之后回了几千里以外的老家，去世的时候留下话，让儿女把他们拉回甘肃的小城去安葬，他们说在小城里才能踏实，才能长眠。

我心里一惊，这件事对我影响巨大，四五年过去了，我还在想：我是哪里人？哪里才是我的家？

在济南，我家的老房子许多年前就被没收了，我在这里的生活是从零开始，今天买一个电饭煲，明天买张餐桌，我像外地人一样开始这里的生活，我依然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长久以来，在我的认识里，家不是某个地方，家只是这群相爱的人，我们曾经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如今却散落在各地，但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年冬天，我到上海出差，溜到西塘玩，晚上一个人在客栈潮湿的床上辗转难眠，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我是你阿姨，你还记得我么。”阿姨一家是父母离休后从大院里搬走的，是浙江嘉兴人，现在在嘉兴生活。

原来她从父亲那里知道我在西塘，于是晚上11点执意要开车接我去家里住，不要我住客栈，想到路途太远，我用一早要返回当借口而谢绝了。其实我心里害怕的是，见面又要再次分离。

第二天早上7点多，我在火车站等车，阿姨打来电话问我走没走，路上注意安全，再去一定要提前打电话。我连连说好，眼睛却有些模糊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大院。

现在，我在山东济南，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人，不知道以后会葬在哪里？如果你问我从哪里来？我也依旧一口答不出来。

（感谢故事推荐人：海鸥）

 后记：

对于现在城市里的人们而言，身边已经出现了数不清的异乡人，那些远离家乡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他们的家不在这里，请善待他们！

策划：Lily

编辑：Lily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