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寻·锔匠01

宋千寻·锔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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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千寻:锔匠

一、锔匠进村

春种完毕和夏天一挂锄,乡野会有一段空闲时间,这个时候锔匠就要进村了,村里人如同约定好了似的,早已收拾完各家需要修补的东西,干等这样一个人来。围在村口唠嗑的女人们拉着家常,嗑着瓜子,一边眼睛瞟着大路上。嘴里叽喳着:“嗳你说,这小锔匠有些日子没来了,咋这迟?是不是在别村被人家小媳妇给糊喽啦,裤裆下让人掏空了,出不来了吧?哈哈……”  

说荤段子的大嫂嗓门极高,话头话尾都伴随着高分贝的笑声,就仿佛花儿带着绿叶似的,相互和谐。  

有个女人接起话头:“就是糊喽了,钱也得赚呐,还不吃不喝了?还得哄咱们这些老嫂子老婶子们兜里的钱,等着吧,迟不迟的也就一半天准来,我那口大缸不锔锔真是腌不了酸菜,腌人行。”  

“就是就是,等他来了,咱们几个好好闹闹他,让咱们等着急了,就是他的罪过。一个生瓜蛋子,收拾他还不备服的。哈哈……

经过人事,经过床事,又经过寒世的女人已经有了一半男人的属性,或者说在她们看来已经没什么性别之分。是女人?早已没了娇嫩,没了避讳。是男人?还得给娃喂奶,给男人睡。整来弄去日子捶捶打打中就成了无性别的人。她们的乐趣除了东家长短,西家缺满,剩下就是闹闹未开人事的瓜娃子,未经床事的牤蛋子。以此为乐打发粗糙的日子。  吵吵闹闹的声儿飘荡在村口庄稼上方,阵阵微风搅合和这些热闹,一甩手给了太阳,太阳又烈了几分,热出阵阵热浪。在热浪滚滚洇洇中渐出来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地钻出浪圈清晰了起来。  

这人蹬着自行车,车架后面一边驮着一个小箱子,因道路颠簸发出咣浪咣浪声响。还是小孩子眼尖,一指,兴奋地喊:“娘,那不是小锔匠吗”  

一个大娘拿开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指,“还真是那个小犊子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扛念叨。说不定被你们叨咕的耳朵发热直奔了这里来”。这些妇女又是一阵大笑,笑毛了到跟前的小锔匠。“嫂子婶子们,笑啥嘞,老远就听你们叽叽喳喳,比这树上的喜鹊还高兴。”  

“笑啥,笑你呗,笑你这么长时间不来是不是被哪个村的小媳妇摁倒拿下了,被别住腿,蜜住嘴,心肝肝盛不下一点点分离,钱都不愿意出来赚了,啊?哈哈……”  

“就是就是,今年来的这么晚,你看苞米地的酸么姜根连根都扯的有二尺长了。往年村里的活儿早完事,陪嫂子们喝酒来着。”  

“好婶子好嫂子,我小江是个老实人,别老逗我,让你们闹哄的我师傅都以为我真在外面胡搞呢,可不敢乱说。服了,我给你们服软了还不成嘛?”  

“服软?那我要先看看软不软是不是姐妹们,软了再说,如果你小子硬邦邦的就说明嘴里放屁,心里想蜜。”  

说完两个泼势的妇女动上了手,来抓小锔匠。小锔匠被她们围在中间,手里又推着车子,装着他的家什,扔撇不得,只得哀求。“好嫂子,好嫂子,一会儿给你家锔缸锔盆,我五锔收四个钱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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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呀,倒是成。那要看你其余嫂子成不成了。”  另外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抓起小锔匠的手往心口摁去,“你问问嫂子这儿答不答应。”  

人群又哄笑起来,小锔匠的脸歪出多老远,用力往回拽着手就好像被人拽着去摸电门一般恐惧,吓得嘴里一个劲求饶着。  

村外闹成了一团,村里起牛圈规整院落的男人眼睛都飘向了过去,一看见那个年轻的小锔匠被村里这帮虎老娘们折腾的羞臊不已,没着没落,全都大笑起来。嚷着:“怕个啥子啊,你是公的,咋闹还不是你占便宜。”  

即便是嘴上这么说,他们也知道,一个年轻的男性在没懂得男女之事之前跟女人一样害羞腼腆,一说一想那事,脸就羞臊的火烧云一样。等到有了那回事,这种感觉消失了,这种羞怯的快乐也随之没有了。小锔匠是他们的青春那儿!     

二、锔匠小江
     锔匠小江跟随师傅学手艺两年有余,现在师傅已经不跟着他下乡了,自己种点责任田,在家给小江做点饭,以此打发残年。小江自小无父无母,几年前跟随耍杂技的人奔奔波波。有次师傅老姜看见耍杂技的人来演出,小江因没啥大拿手的能耐,就被人来回卸胳膊,弄脱臼再接上,被疼痛折磨得痛苦使他眼睛通红,里面含着不肯掉下来的珠子。老姜起了怜心,散场时,老姜问他:“孩子,你这样混生活啥时候是头?你胳膊卸过三年两年就废了,啥力气也吃不了。再想干啥坐下的病也让你不成啊,七老八十时你还靠这个为生?你想想。要是你愿意跟着我学锔匠手艺,大富大贵不中,吃饱肚子是能的。”  

小江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第二天耍杂技的班子拔营时,他偷跑了出来,找到村里老姜的家,咣咣咣磕了三头,“师傅,我打听过了,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没儿没女,我没爹没娘,我给你当徒弟,将来给你养老送终。你看成不成?我还问了村里人,你姓姜,我也姓江,说明咱爷俩有缘。”  老姜昨夜看见小江就有了收他为徒的想法,可收徒也要讲究缘分,看着孩子能不能开悟奔来,强扭的瓜,好像自己上赶着还踏着人情似的。这么一来,顺了心意,自己也不用担忧晚年之殇,也将就了这个可怜的娃,就成了好事。何况小江这孩子身糙面善,一瞅就是老实娃。  

头一年,老姜带着小江下村屯做零活,所得边边角角给他做零花。第二年后,小江已经熟门熟路,就让他自己下去揽活。老姜跟小江说,“你赚的你收着,拿出够咱俩买粮钱就行。以后师傅是闲人,家你当。”小江依旧像往常一样,收入零头自己留下买点小东西,整头还是给师傅,让师傅当家支配,干啥从来不问。  

小江每次下屯回来都会跟师傅汇报一日所见所闻,那些泼势的大嫂子闹他开他玩笑的也说给老姜听。师傅就说,“你年岁小,她们闹她们的,你只管赔笑就成,都没恶意,无非是日子没乐趣,拿你们小孩子当由头,耍戏一番。师傅年轻时下屯也这样,后来岁数大了,年轻的看我年长不好意思。年老的都是多年的交情,也相互慈和起来。若说她们有什么小心思,也就是占你几个锔的便宜。你忍不过,就说我少算你们一个锔,就都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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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江每次都是以这个方式求饶,“嫂子嫂子,少给你算个锔,并保证好好的把你的盆儿瓮啊整板整的。”  

小江温和的好性子和有些憨憨傻气的做派在附近十里八村相混的不错。年岁稍大的见他打招呼,“江子,你师父还好吧?”班对班的,上来就搂住小江的肩膀头,“诶?你窜屯走村的,哪村有漂亮的大妞儿?给俺们说说。”如果小江说:“没有,我师傅不让看大闺女脸面。”他们几个就要朝他肚子上怼去,“好呀,你小子,不让你看你就不看,你是不是带把的?”小江似乎有所开悟,又似乎不太了解,憨憨的挠着脑袋也跟着笑起来,“不让看就不看嘛,咋地啦。”  乡野的女人也不都和村头女人那样泼势的,年岁小的小媳妇静柔的多,一说话羞羞怯怯,不打开嗓门,憋着说话,说出水汽来,说出男人的怜爱来,更说出女人的属性来。让是自己家的男人和不是自己家的男人都馋出耳虫。那些差不多都为妻没太久年月,还吃不得这俗世的荤,闹不得人前的笑。非要等到爷们和自己睡的皮实了,没有反正了,大哭大叫的闹过,和邻里世俗吵过,年月真的太久,那些本来骂人羞羞的话在一个情急之下出了口,就算是打破了这层禁忌,以后说得再多也不觉得了。那时她们女性的属性就越来越淡了,成了中年女人。  

不会打闹的小媳妇中朝雾算是一个,她性子有些软,待人极好,很少见横眉冷眼,撒泼打势。人们断定即便是等她到了中年女人的年纪也不会现在女人那一套,实在是她强不起来。  

过门三四年了,朝雾的始终肚子不见个动静,本是男人的问题却不认,经常挥拳头打女人,加上婆婆嘴边的贬损,受够了委屈和折磨。小江给她锔瓦罐时总看着朝雾闷闷不乐的样儿。就说,“嫂子,哪个惹你不痛快了?别憋在心里,我师傅说,病从气上得。好孬都是一天,别折腾自己。”  

不说还好,一说朝雾更是由悲伤转为难过,啼啼的哭了起来。“小江,你说,我的命咋这么不好?”  

小江用弓钻正在钻眼儿,听到朝雾哭声,马上慌了起来,“别别别,嫂、嫂子,你这一哭,我这眼儿都钻不好了。钻不好,你这些残碎的东西我咋给你修好。”  

朝雾一听更来了悲意,说道:“物件破了碎了,还有人怜惜锔补。人的命稀碎稀碎的,咋就连修补的锔都没有呢?你走村窜巷,修补过那多物件,可有给人命修补复原的?”  小江愣神在那里,慢慢放下弓钻,拿起锯子对着钻眼儿边敲边眼睛发呆。“嫂子,这个问题太深了,我没想过。按理,人命比这些破盆破罐儿金贵得多,这都有人修补,命碎了,该有人那。可是咋修补,修补啥,没听说过,没见过,等我回去问我师傅就知道了。”  

小江像是得了答案,如释重负眉头的重量。朝雾从啼啼的哭变成了无奈的苦笑。“真是个呆瓜,问你师傅,你师父就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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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是锔行的老人,他不仅会做粗活,我做的这个,他还会锔细活,叫锔活秀。锔行的大道大理他都懂。我师傅说,我们虽然干的是手艺活,但不是靠人施舍的下九流,凭的是本事吃饭,也是有门有派的行业,在京城那些锔活秀做得好的,把我们祖师爷的的手艺发扬光大了,叫锔嵌手艺人。瞅瞅,连满清那些价值连城的国宝锔嵌的人都敢上手,还有啥锔不了?我师傅还说,我做粗活还好,要是做锔活秀,规矩是不管主家多高贵的东西,匠人做的多完美,都不能起贪心占为己有,那是行业大忌。我们只是破损物件在破损之时的贵人,修复好后是过客。你说师傅懂得多不?知道的多着呢。”  

收工回转到家的小江开始给师傅说朝雾的事,“师傅,咱们能锔万物,但是能锔人命吗?”老姜递过去一个饼子给小江,“你这孩子,盆罐瓶瓮的是物件,人是吗?这些物件破裂了,咱们有锔钉,把裂缝掐在一起复原。人你用啥做锔钉打进命里去?再说朝雾她家是因为生不了娃,她才会过苦日子。她男人往死里打她,命才会裂,前几年我下屯就听人说起。话又说回,这事谁管得了。”  

“可是师傅,你不说咱祖师爷说过吗,不能看着物件在咱们眼前破碎,咱们的使命就是把一切碎的修复成好的。”  “你这孩子,老姜吧嗒把大饼子扔在盘子里,我都跟你说了,朝雾不是物件,不是你手里的瓷碗,咱们能钻眼下锔,敲合抹痕,她是人。”  

“可是师傅,她是人更应该比物件珍贵呀。”  

哗啦,老姜一推桌子,往后一退,“你这个死脑瓜骨,跟你说不清楚。”  

小江拿着饼子,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说不清楚就一起研究嘛,总比我自己琢磨的脑瓜骨疼强。你说啥是命的锔,用啥能锔命呢?”用筷子无意识的在桌子上来回画圈。     

一挂锄,小江就该出动了,早一些人们都在庄稼地里,晚一些又要忙秋了。他要趁这几天把各村屯走一遍,然后回来帮师傅把那几亩地收拾了,剩下的差不多就要猫冬了,冬天锔匠很少下屯,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又到朝雾家,小江发现朝雾这一个大海碗已经不下十几个锔了。“嫂子,你就这么不小心,总能打碎这碗?回回是它,锔个没完没了了。你要把它整成满身巴锔的铁锔碗那,那不如我用铁家伙给你做一个了。”  

朝雾听小江话一出,噗嗤一下笑出来,久不见笑容的脸有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里面藏着绵柔的女性温情,看得小江也高兴起来。  

“我说的假了?看你,别的不坏,就它坏。”  

“你不懂,他就爱用这个吃饭,饭菜全搅合一起,房根一蹲就吃了。可他不顺心就用这个扔我,一扔可不就碎了。”  

朝雾难受起来,转眼又笑了,“不过还不至于碎这么多次,他不在家,我恨死他了,就用它喂我家大花猫。谁知这畜生特淘气,从柜子上扒楞掉地下,从炕上也能扒楞掉地上,它可不就碎了,次数还多。”说完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小江也跟着她笑起来,就觉得命运这么悲苦,朝雾小孩子似地报复是可爱的。但一想到这碗沉又大,砸到她身上该多疼,低头又难过起来。“他总打你,是不是像别人说的因为你生不了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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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听闻跟小江一说,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出来了。“你说等有一天这碗碎成了无数碎渣是不是就锔不成了,备不住我也被砸死了,不砸死,我的碎渣比它还多。它还有你操着心,我的碎渣怕是连大风都不收。”  “朝雾姐,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我啥都能锔,缸,锅,盆碗,坛瓮,就连这,你看我的破鞋子走在路上底儿断了,我都能拿弓钻钻个眼儿,穿上绳线缝补上。可是我就人的命不行呢?我问我师傅了,他说人命碎了,没有锔,没有东西做锔。”  

朝雾说,“小江你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个老实人,为这操心。你想不明白是因为你还小,你师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真想知道不?我告诉你。”  “朝雾姐,你看我都叫你姐了,当然想知道,我要做一个天下第一的锔匠,将来不仅能做粗活,还能锔活秀,还能锔命。”  

“那好,明天你还来我们村,不过别进村子,我在二里岗那等你,我告诉你怎么做。你要起誓,不对任何人说,而且我告诉你方法了,你发誓你知道方法后,一定要帮我,要不我就要死了。”说到最后一句,朝雾眼里布满了泪水和凄苦。  

小江把手举到耳边,伸出四个手指发誓。  

第二日,小江来到和朝雾约好的地方,被朝雾一把抓进庄稼地,庄稼地里传来小江语无伦次的挣扎声和朝雾要死的哀求,那哀声里是深入骨髓的痛苦,那哀声里是双膝跪地的声音。这两样让小江的声音萎了下去,被微风收走余音,只剩下被压倒庄稼发出的几声不满。  小江没拿回钱,师傅也没问,生意不好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完全不赚钱也是没有的。虽然嘴上没问,眉头上是锁满疑惑的,小江知道自己是个半憨憨,瞒不过师傅,想耍拧不说,但又觉得为何说不得。就嘟囔着,鼻子里憨憨的出气,跟师傅说,“我晓得了朝雾怎么锔命。”老姜拿起烟袋,“你个畜生,不让你懂的你就不要懂,如今你懂得了,就赶紧滚,我们这行虽是苦出力,但不做违背祖师爷的事。如今你坏了规矩,就不算是我的徒弟。”  小江也来了气,“祖师爷的教训是锔一切天下可锔,那为啥命不可锔?救人一命,锔命是大善,是你冥顽不灵,守着那个残章当祖训,咱锔一辈子锅碗瓢盆,哪如救人一命?师傅你当初不也是锔了我的命,咋女的就不行?救人是好事。”  

老姜拿起烟袋就去刨小江,小江光着脚跑出屋子,哼哼的不服气,梗着脖子不服气,眼睛喷火的不服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你就别处去,我们别相互坏对方规矩。”  

老姜扔出小江的东西,小江也没了回去的章程,师徒俩就此散伙了。     

三、后来  

一年过后,又到一年挂锄时分,老姜又收养了一个少年做徒弟,手艺还要重头教,便亲自带着徒弟下屯做活。来到曾经的村子,看见路上乍巴着一个奶娃娃,朝雾从屋子里追出去多远,喊着:“菊生,菊生,到娘这来。”他的小徒弟喊着:“锔缸锔碗喽……”老姜看出了眼泪,想起了小江。  

小江此时已经远离了那片区域,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锔匠生活,一进屯子那些跟他脸熟的大嫂子们又和他开起玩笑。只见小江伸手抓着那妇女的手,又往奶子上扑去,人群迸发出一阵阵耍闹的笑声。东北的土地上,又多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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