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丨无为的道家是最具革命性的学派

喜马拉雅的朋友, 你好!  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无为的道家是最具革命性的学派。

我们这集要谈三点：

第一，为什么要说道家具有革命性？

第二，道家是如何显示他的革命性。

第三，道家革命性的做法有什么效果呢？

第一点，我在美国念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也必须阅读很多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哲学的书籍。有一天我看到一位学者，他提到中国古代有三大学派：墨家最保守，道家最革命，儒家是温和的。我当时看到道家最革命真的吓了一跳，我就仔细看他的论证，他讲的是有道理。

首先，墨家最保守。墨家学派基本上是要讲兼爱的，就是对每一个人都要平等的去爱，因为上天生下了人类，人类就应该遵循上天的意志，彼此相亲相爱，所有的利益都要跟大家分享。同时，如果要找证据，墨子就写一篇叫《明鬼》，如果行善避恶那就没事。否则，他讲几个鬼故事来吓唬人，这实在是很保守的，等于是把古代夏朝到商朝，到周朝初期重视信仰，甚至有一些迷信的成分，都加以保存跟发挥了。

那么，儒家最温和。我们以前谈过承先启后，也就是承礼启仁，把古代的经典含义掌握住，温故而知新，推出一套对人性和天命联合起来的看法，可以说是很温和的，后来儒家也负责教育，也适合他们的身份。

那道家呢？我们传统上都认为道家是顺其自然的，无为、不争，怎么可能会有革命性这样的观念呢？所以，当时我看的时候，特别认真去了解西方学者以旁观者的立场，怎么去了解我们的道家。结果很快我就发现他讲的有道理，光讲一个概念就够了。

中国古代是信奉天的民族，所以，帝王称为“天子”，孔子在五十岁的时候，也了解自己的天命。到后面所有人要做君子，都要懂得什么是天命，这是儒家的看法。

但是老子呢？老子用“道”代替“天”，光这一个字用道来取代天，这不是革命吗？这革命太深刻了，太彻底了。所以，老子对于他的革命，讲的很清楚，很安静，但是，所造成的思想上的天翻地覆的情况是难以想象的。

那么，首先就要问了，老子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革命？因为，他发现这个“天”已经丧失了它原始的意义。比如说古代的天，是万物造生的来源，也是所有善恶正义最后的要求。但是从夏到商到周的时候，尤其是末期，天子失德，天下大乱，天子失德使得天也受到连累。老子就认为，天地跟万物都是自然界有它的规律，但是，作为最后根源的并不是天地跟万物，因为，天地还是有限的，还是在变化中的。

他就要找到比天地更根本的，作为万物的来源跟归宿，就称之为“道”。我们后面还会说这个“道”是什么意思。所以，老子的革命就到以“道”代“天”。儒家最高的层次是天。孔子经常要问，我这样做天命能不能配合？我是不是符合天命的要求？在老子来说，他要设法去悟道，能够悟道，所有的问题都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所有人生的纠结都可以得到化解的机会。老子这种革命的作为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描述呢？有的。

在古代有三本书都记载一个同样类似的故事，就是《孔子家语》、《吕氏春秋》，还有《说苑》。说楚国的国君喜欢打猎，他有一把天下著名的宝弓，有一次他打完猎之后把弓交给部下负责保管。结果在回都城的途中弓不见了，找了半天找不到，楚王就说别找了，“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因为在楚国境内，楚王的弓不见了，捡到的应该是楚国人，就不要计较了。这个观点在全世界几百个国家，国君都是类似的观点，君王损失一点，只要这个利益没有被外国人拿去，那就不要计较了。还是我们本国人在分享，这是第一段。

第二段，孔子听说这个故事，孔子代表儒家，他说“何必曰楚呢”？最好改成“王失弓，人得之”。儒家的思想已经不简单了，国君有什么东西掉了，不要问是哪一国的，只要被人类捡到继续使用就可以了。孔子对人类完全平等的思想，已经超越各国的国君之上。何必说一定要楚国呢？吴国人、越国人、秦国、齐国、燕国、赵国，哪一国人不能够捡去，只要是人就好了。但是，儒家的思想从这里也看出它的特色跟局限性，就是这个弓可不能被人以外的生物拿去，猴子捡去玩就不好了，蚂蚁搬走也不好了。儒家是标准的人文主义，从这句话也看得出来。

接着到第三段，老子听说了这样的故事，也知道孔子说什么。老子就说“何必曰人呢？”只说“失弓，得之”就好了。就是弓不见了，弓被找到了，何必一定要被人找到呢？为什么把人看的那么重要呢？老子的说法超越在儒家之上，让万物回归本来的面貌，都来自于道，回归于道。人跟万物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的，这也没错。人跟万物一样，生命结束的时候都是尘归尘土归土，都回到自然里面去了，何必计较一定要在人的世界如何呢？所以，老子思想的革命性确实是不同凡响。因为，在古代不管是诸子百家也好，九流十家也好，除了老子道家之外，其他的学派都是在人的世界里面想办法，但他们忽略一点，人的世界问题，在里面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解决嘛，只有跳出去，还有点希望。

在古代的思想家里面，只有道家学派跳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在学习儒家跟道家的时候，基本的观念一定要先掌握住。

儒家是老老实实的在人类世界里面就人性去看的透彻，想要由此来解决人类社会的问题。而老子说这样做效果不见得好，我要跳出去，跳出人类世界，甚至跳出自然界之外，从整体来看，这样才能找到万物的来源跟归宿，称之为“道”。所以，建构的道家。老子用“道”代替“天”的革命性的做法，是有它不同反响的意义。

到了最后效果如何？效果当然是并不是很理想，为什么？因为要了解老子跟庄子核心思想的，基本上就是很难找到人了。老子就直接说了，我的话很容易了解，很容易实现，但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到庄子的时候，他也说天下太浑浊了，没有办法跟他们讲正经的话。所以，庄子尽量使用寓言，借助古人的话，然后讲述他自己的想法。他用很多随机应变的话，让你有时候抓不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老庄他们所掌握的是人类世界之外的一种更超越的层次。但是，能够了解他们的人很少，尤其是中国从宋代以后，学者们为了维护儒家的传统，对于佛教和道家全面加以批判。这样，更是造成复杂的误解。

但是，相对来说，说道家具有革命性的西方学者，他们反而有不同的观点。比如说，西方哲学家在了解了道家的思想之后，都特别欣赏他们。像二十世纪德国学者海德格尔，他就特别崇拜老子的思想，认为老子的“道”恢复了西方早就忘记了古希腊时代的存在本身。古希腊时代讲存在本身也是讲万物的来源跟归宿。但是，因为人类生活上的需要，以及人类在研究自然界的时候花了大量的心力。所以，就把他的思想从存在本身转移到存在的东西上面，这两个完全不一样。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物充满变化，而存在本身作为基础永远不变。

海德格尔就认为老子讲到道跟万物的差别的时候，完全符合古希腊时代这样的二分法，认为道才是根源，不管万物怎么变化，道永远不变。所以，海德格尔晚年很希望把老子的书《道德经》再一次翻译成德文，可惜没有成功。

我们这一集学到无为的道家确实是最具革命性的学派。这首先是西方学者说出来的，并且是旁观者清，说的有他的道理。其次，老子的革命显示在用“道”代替“天”。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作为了，代替的效果是什么？就是要真正解决人类社会的问题，一定要设法能够跳开来，找到人的存在、来源跟归宿是什么？让所有的人都有勇气跟希望先活下去，在设法寻找个人生命的安顿。所以，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也许道家比较适合个人的修为，这有它的道理。我们将来会陆续看到这一点。

下一集我们就要谈一个重点，就是：道可道的“道”是一种什么道？

我们这一集就先谈到这里。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