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夜行的驿车(上)
作者:【苏】康 巴乌斯托夫斯基 李时译
朗读:呆呆0108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账目吗?
不过,当汉斯.安徒生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童话。但是这篇童话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安徒生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童话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
安徒生冷笑了一下,他决定他下一篇童话就叫做“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
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飘动着。运河里的污水汩汩地流着。冷风掠过十字街头。但当太阳冲破乌云的时候,墙垣的绿徽下边便露出蔷薇色的大理石来,于是窗外便呈现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画家卡纳列托的画一样。
不过,这座城市虽然有点忧郁凄凉却仍然十分美丽。但安徒生为了要游历其他城市,已经到了和它告别的时候了。
所以当安徒生派旅馆的茶房去买到维罗纳去的夜行驿车票的时候,并没感到特殊的惋惜。
这个茶房和这家旅馆正好相配——懒洋洋的,总是略带醉意,并且手脚不稳,但却生就一副坦率而天真的面孔。他一次也没整理过安徒生的房间,连石板地都没扫过。
红色天鹅绒的帘子里,时不时飞出一群金黄色的蛾子。洗脸只好用那一只破面盆,面盆上画着几个胸部丰满的洗澡的女人。油灯坏了。桌子上摆着一盏沉甸甸的银烛台,上面插着一段油烛头,权代油灯。这盏烛台大概从替善时代起就没擦过。
从底楼小饭馆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气味。一群年轻的女人,穿着用破绦带马马虎虎系着的天鹅绒胸衣,整天在那大笑大闹,吵得人头昏脑胀。
女人们有时互相揪住头发动武。当安徒生偶尔从这些打在一起的女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停下步子,赞赏地望着她们散乱的辫子、怒得发红的脸庞和燃烧着报复光芒的眼睛。
但是最迷人的当然是流在两颊上的像小钻石珠似的气恼的眼泪。
女人们一看到安徒生便平息下来。这位消瘦的、风雅的、鼻子细巧的先生叫她们感到不好意思。虽然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诗人先生”,但她们都把他当作一个外路的魔术家。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诗人。他身上的热血并不澎湃。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纽扣孔上的一朵绯红的蔷薇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是个瘸腿,走起路来好像一只鸭子。
茶房去买车票的时候,安徒生急忙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幔,正好看见茶房走在运河畔,一路吹着口哨,趁便还捏了一下一个卖虾仁的红脸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这个茶房站在运河的拱桥上,聚精会神地试着把吐沫吐到半个空蛋壳里,吐了好半天。蛋壳就浮在桥桩旁边。
他终于吐到了蛋壳里,蛋壳沉下去了。然后这个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孩子身边。这孩子正在钓鱼。这个茶房坐在他旁边,茫然地盯着浮子,看什么时候能钓上来一条游荡的鱼。
“噢,天哪!”安徒生绝望地叫到。“难道今天我竟因为这个糊涂虫走不成了吗!”
安徒生用力敞开了窗子。玻璃震得这样响,连茶房都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安徒生举起双手,愤怒地摇了摇拳头。
茶房从孩子的头上抓起那顶破帽子,兴高采烈地向安徒生挥了挥,然后又往孩子的头上一戴,跳起来拐个弯就不见了。
安徒生大笑起来。他一点儿也没生气。连这些逗乐儿的小事情都使他的旅行欲一天比一天强起来。
旅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闪,什么时候在远方会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际会出现重载船舶的桅杆,或当你看到狂吼在阿尔卑斯诺峰上的大雷雨时,会有什么样的诗句在脑中涌现,谁的歌喉,会象旅人的铜铃般对你唱起述说含苞待放的爱情的小调。
茶房买来了驿车票,但找头没拿出来。安徒生抓住了他的衣领,客客气气地把他拉到走廊上去。就在那里,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顺着摇晃的楼梯,两级并着一级地飞跑下去,一面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驿车走出威尼斯时,天空开始点点滴滴地落起雨来。夜已降临在这泥泞的平野上。
车夫说一定是撒旦想出来的主意,让从威尼斯到维罗纳去的驿车在夜间出发。
乘客们谁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一会儿,生气地啐了一口,然后警告乘客们说,白铁灯里那段蜡头点完了再没有了。
乘客们没理会。于是车夫开始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判断力怀疑起来,他添上一句说,维罗纳是个偏僻的地方,正派人在那里没有事情好作。
乘客们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是谁也不愿去反驳他。
乘客一共只有三个人:安徒生、一个上了年纪的阴沉沉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忽而觉得这位太太很年轻,忽而又觉得她上了午纪,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很难看。这都是车灯里的烛头在作祟。它随心所欲,每次把这位太太照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把蜡头吹熄好不好?”安徒生问道,“现在用不着。等到需要的时候没有可点的了。”
“意大利人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神父提高声音说。
“为什么呢?”
“意大利人就是没有先见之明。他们总是在事情已经无可挽救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来。”
“看来,”安徒生说,“大法师,您一定不属于这个浅薄轻佻的民族了。”
“我是奥地利人,”种父怒冲冲地回答说。
谈话中断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位太太说:
”在意大利的这一带,夜间行路最好不点灯。”
“车轮声人家也会听见的。”神父反驳说,并且又大为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太们旅行理应带一个亲戚,路上照应照应。”
“照应我的人,”太太回答说,并且调皮地笑了起来,“就坐在我的身边。”
她指的是安徒生。为此,他摘下帽子,向这位女伴致谢。
蜡头刚一熄掉,各种声音和气味就都强烈起来,好象因为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似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的声音,更加响得厉害了。从车窗里袭进来的潮湿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了。
“真奇怪!”安徒生说,“我以为意大利会吸到橙树林的气息,但闻到的都是我们北国的气味。”
“这马上就不同了,”太太说,“我们正在爬一个小丘。上面的空要暖和些。”
几匹马步子放慢了。驿车真的在上一个不大陡的小山冈。
但夜色井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的,道路两旁都是老榆树连绵不断。在茂密的树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让人勉强能听见它与树叶和雨点的低语声。
安徒生放下了车窗。一条榆树枝伸进车里来。安徒生摘下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他跟许多想象力活跃的人一样,有着在旅途上搜集各种小东西的癖好。这些小东西有一个特点:能使他回忆起过去,重新唤起他——安徒生——在拾起随便一块镶嵌画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
“夜!”安徒生自言自语说。
现在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人威到惬意。黑暗让他安静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想得厌倦了的时候,这黑暗常常帮助他编出各种他自己作主人公的故事来。
在这些故事中,安徒生总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漂亮、年轻、生气勃勃的人。他总是毫不吝啬地把那些多情善感的批判家称之为“诗之花”的令人陶醉的字眼把自己点缀起来。
事实上,安徒生却长得非常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又瘦又长,而且怕难为情。两手两脚活象用绳子吊着的木偶的手脚一般晃晃荡荡。这种小木偶,在他的故乡,孩子们叫作“罗锅儿”。
有这么一副尊容,本来就别指望女人们的青睐了。但每次年轻的妇女们在他身旁走过,就好象走过一根街灯柱子旁边的时候,他心里总感到有点委屈。
安徒生打起瞌睡来了。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一颗绿色的大星。它正在大地上空荧荧闪烁。看来夜已深了。
驿车停着。外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晋。安徒生仔细听听。是车夫和几个中途拦住驿车的女人在讲价钱。
这几个女人的声音是那样柔媚、那样清脆,因而这场悦耳的讨价还价,极象往日歌剧中的宣叙调。
车夫因为她们出的价钱太低,不同意把他们搭到一个看来是非常小的市镇去。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钱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好啦,好啦!”安徒生对车夫说。”要那么多钱简直是蛮不讲理,我给添足就是了。您若是不再侮辱客人,不再胡说八道,我还给你加一点。”
“好啦,美人儿,”车夫对女人们说,“上来吧。谢谢圣母,你们碰上了这么一位挥金如土的外国王子。他只怕因为你们耽误了马车赶路。你们和去年的陈通心粉一样,对他什么用也没有。”
“噢,耶稣啊!”神父哼了一声。
“坐到我旁边来,姑娘们,”那位太太说,“这样我们好暖和点儿。”
姑娘们一面小声说着话,一面把东西递上来,然后爬进车子,打过招呼,羞羞答答地向安徒生道了谢,就坐下来不响了。
立刻就闻到一股干酪和薄荷的气味。虽然很暗,安徒生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们戴的廉价耳环上镶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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