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形象的客观性(四)

《红楼梦》人物形象的客观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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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形象的客观性(四)

如果说曹雪芹强调“亲睹亲闻”、“实录其事”是他创造真实、客观的艺术形象的一条基本经验的话,那么,这说的是对描写对象入乎其内、深入体察的经验;还必需有将他入乎其内体察到的描写对象出乎其外地表现出来的艺术技巧,才能完成真实、客观的艺术形象。也就是说,亲炙久、闻见熟、体察深之外,还需“表现真”。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为了达到“表现真”而采取的艺术手法,主要是白描。所谓白描,就是将作者对人物听其言、观其行、察其颜色,入乎其内把握到的人物心理、性格,出乎其外地描画出来,不加形容,不带陪衬,不作解释,只是直接对人物的言、行、颜色写照,而让读者面对这单纯朴素的画面去体味人物性格、心理的内容。由于用白描手法刻划出来的人物形象没有附带作者的主观评介,只是由人物自身来显示自己,又由于读者从人物的言、行、颜色来认识人物心理、性格,是同人们在生活中体察他人的认识过程相一致的,因而在读者的感觉上,用白描法塑造的人物形象最具有生活客观性与可信性。
用白描手法刻划人物,在《红楼梦》中有极其丰富的表现。其内容复杂,形式多变,概括起来,包括描写人物言语、动作、肖像(神态等)三方面;其作用也有所不同,大体说来也是三方面:显示人物性格、人物心理、人物关系。下面分别举些例子以见一斑。
(1)以动作的白描显示人物性格。
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走到凤姐院门前,只见风姐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
无需加以解释,这种动作、这般恣态、这副形容本身,就表现了凤姐这个掌家政的贵族少妇庸而俗的性格。
第三十三回贾政发狠死打宝玉,王夫人哭着以打死宝玉则绝了自己终身依靠为劝,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
作者只是白描,对贾政为何如此不加解释,而所描画出的贾政这动作本身,已宣泄出贾政之挞子并非出自生性凶狠无情,而是包含着对儿子不能克承家业的无可奈何的痛苦,从而使父子间这场性格冲突的思想、社会内涵更深化也更显豁了。
(2)以对话白描显示性格。
第四十七回贾母拒绝邢夫人要求,不答允将鸳鸯给贾赦,说了一番话陈述道理:“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她还想着一点子”,“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她还知道些”,“还投主子们的缘法”,“这会子她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作为封建大家庭的成员都该尊奉的“老祖宗”,贾母所说不能放鸳鸯的理由充足正当,也很真实真诚。然而读者在这番话里,却明白听到了贾母的心声:她根本不是为鸳鸯作护法神,她不过是护自己,护自己的舒适、享乐。
第六十九回贾母听了凤姐与秋桐合伙栽陷尤二姐的谗言,立即贬责尤二姐:“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她,她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知是个贼骨头。”贾母这一句话就把她自己偏听偏信、自以为精明而实昏聩的性格暴露出来了。
写人物话语,有多种作用。这里的作用,是性格白描。
(3)以动作加言语的白描显示性格。
第六十七回袭人走到沁芳桥畔,遇见老祝妈在葡萄架下干活,老祝妈请袭人搞个葡萄尝尝。
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
,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我这个规矩都不懂了!”
袭人那严守奴才规矩,并以此督察同类的性格特色,已在白描中。
第十七回从贾宝玉题“曲径通幽处”开始,连写了贾政对宝玉之题联额发出七笑、二冷笑、三点头、二摇头、六断喝,处处讥、讽、斥、责宝玉,极少正面肯定宝玉,然而贾政这些参差错落、颠倒反正的表情、话语,却掩不住对儿子的“歪才情”的欢喜、得意,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贾政那矫饰、虚矜之态,和他在儿子与幕客面前极力维持父亲的尊严、东翁的清操,掩盖自己学问与才情贫窘平庸的企图。
(4)以动作、对话的白描显示人物心理活动。
第二十回林黛玉为贾宝玉与薛宝钗接近而生宝玉的气,宝玉用“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对黛玉解释,并问黛玉“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林黛玉低头半日之后,说出来的话明显分成两截,接不上榫,但正是在这举止、言语的断续中,我们看到了黛玉内心活动的跳跃,听到了她心理变化的节奏。黛玉听了宝玉的解释,她的心病一时去掉了,然而这个矜持的少女并不明言她已原谅宝玉与宝钗的接近,她反而后语不搭前言地怪起宝玉不该天冷减衣来,但这已是表示关怀与温情的嗔怪了,所以原先紧张苦恼的宝玉一听就笑了,而黛玉也随即高兴地和湘云说笑起来,乌云已散,心境又是一片明光了。作者只是画出人物举止与言语的白描,没加说明,而人物心理变化的内容与过程已历历如绘。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另一例。薛宝钗手托通灵玉“细细的赏鉴”,看了正面看反面,
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也嘻嘻地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钗不等她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钗看通灵玉,仔细之至;念玉上八字,斟酌之至;笑嗔莺儿不去倒茶,突兀之至;拦阻莺儿说完金项圈故事,蹊跷之至;半日方问宝玉从那里来,无理之至。这一连串动作话语的含义如此闪闪烁烁,作者不作任何注解,只是笔笔白描,却曲曲传出宝钗这个从母亲口中早听过金玉良缘之说的少女,对宝玉之灵玉与自己之金锁既关心又羞怯、既知觉又掩饰、既兴奋又怔仲、若即若离若明若暗的微妙心理。
(5)以动作、心理和对话的白描显示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
第五十七回紫鹃一句林妹妹要回苏州家去的顽话,把贾宝玉吓傻了。袭人满面急怒来质问紫鹃,并告诉林黛玉:宝玉人已死了大半个,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
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哭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宝玉有性命之虞的消息给黛玉多么剧烈、深重的打击,作者没有向我们解说,他只是用最简洁有力的线条刻划出黛玉的生理反应和精神反应,而这白描的画面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黛玉与宝玉已进到存殁与共、生死相依的关系了。
动作、心理、话语的白描甚至还可以显示出更复杂的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父亲死打之后正在将养,
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我好了。”
记挂黛玉,要打发人去,为什么怕袭人呢?为什么要把袭人支到宝钗那里呢?为什么支开袭人后派晴雯去黛玉处呢?这些,作者都不给我们明说,他只是这样白描出来。然而宝玉与黛玉的关系、宝玉与宝钗的关系、宝玉与袭人的关系、宝玉与晴雯的关系、袭人与黛玉的关系、袭人与宝钗的关系、晴雯与黛玉的关系,以及这些有关人物相应的性格,都在不言中隐现着了。
《红楼梦》人物形象刻划的白描手法的内容、形式、作用,自然不限于上举的几组例子,但从这些例子也已可以看到,这种艺术手法对曹雪芹创造真实、客观的艺术形象,对他实践形象客观性的创作原则,对他实现创造“天然图画”的美学目标,是十分适切得用的,他大量地、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了这种艺术描绘手法,而白描手法也确实对《红楼梦》总的写实主义艺术成就作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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