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叨083姬之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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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第四弹:妓女的黄金时代

男权猖獗的社会,在夫权、父权和皇权三重压迫之下,女同胞们被贬到尘埃里,鲜有高光出镜的时刻。难怪鲁迅老提礼教杀人这茬,总说中国历史每页里都是吃人这回事。诚然,在某些时候,男人们固然可以把女性踏在脚下,但在动荡时代里,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他们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被揍得满地找牙,然后乖乖地做了奴才或顺民以后,事情会有什么变化呢?今天的故事从大明那个肉艳的秦淮开始,它展示的是一个时代男人们猥琐的背影,更展示了一群不明真相的妓女如何为那个被剥到精光的时代盖了一块遮羞的布,为那个民族保留了一点点的尊严,刺目而生辉。

明代的南京是个奇妙的所在。公元1421年,南京在做了大明53年的帝都以后,由正室被黜为小妾,由京城而降为留都。念及此乃大明龙兴之地,朱棣保留了这里整套的中央机构,并任命了一大拔留守官员。这群闲散的留守官员贵为国家精英,权力野望无法伸张,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亦无从展开,他们成为帝国体制内躺平的一族。一群嗜政治如命的人,没有了可玩的东西,谤讪朝政的东林、复社于此兴焉。这群人打嘴炮还行,干实事未必佳。玩嘴皮子消耗不了多少精力,多余的荷尔蒙又如何发泄?这当然难不到这群聪明人,政治于我无缘,吟风弄月咱不也拿手嘛! 由这群荷尔蒙爆棚的文人雅士带节奏,加上一群想洗脱土气攀附文化的富贵商人捧场,还有一群抛家别子的小商小贩,一大拔娶不了妻室的男人们,构成了妓女文化旺盛的刚需。于是,秦淮两岸,秦楼楚馆尽是寻芳之客,画舫花船皆成销金之窟。

南京文人们的集体躺平,带来了一个文化的盛世。这好比东坡之被贬,世上少了一个政客,多了一个不世出的文化巨子。文人们对情色文化的取向,也带动了供给边的改造和升级。女性光有精致的妆容和曼妙的身材是远远不够的。那个时代,才情比颜值更重要。于是,一大批妓女培训机构应运而生,专业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培训,加上一些机构,当时叫教坊,还有那么一股子工匠精神和精品意识,一个妓女的黄金时代款款而来。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当然是风姿绰约的秦淮八艳。我要问你唐宋八大家是哪八位,你可能勉为其难地记得两三位。若要问你秦淮八艳又是哪八位,你未必如数家珍。但血洒桃花的李香君,一怒红颜的陈园园,才情色三绝的柳如是,被附会为董妃的青莲女史董小宛,在民间的知名度怕是不逊于八大家吧。顺便普及下,八艳之称其实各家有不同的所指,除上述四位外,大抵还有寇白门、卞玉京、马湘兰、顾横波等人,此八人皆才艺俱佳、艳冠秦淮,不失为一时之选。

风流才子俏佳人,要是不搞点事出来,都辜负了才子、佳人这两个词。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滥俗的戏码毫无意外地在秦淮河上隆重登场,剧情之精彩曲折,足堪后世反复玩赏品鉴。钱谦益与柳如是、顾横波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辟疆、李香君与侯方域、陈园园与吴三桂、卞玉京与吴梅村、马湘兰与王桂澄的故事,不停地刷新着当时的民间热搜。马湘兰的绘画现在仍作为珍品收藏在日本东京博物馆,柳如是的诗词在今天读来仍然清丽可人,寇白门妖冶的容颜惊天动地,陈园园擅舞的长袖让吴三桂窒息,顾横波与董小宛的昆曲表演则冠绝当时。孔尚任《桃花扇》感动了无数对坚贞爱情和家国情怀有过寄托的后人,吴梅村《园园曲》直追白居易的《长恨歌》。而史家陈寅恪在仓惶惊惧中完成了生前最后一部剖白心迹的史作《柳如是别传》,足见其对柳如是这个人物寄托之深。这群不受世俗待见的妓女,毫无疑问代表了当时文化的顶峰,女性夺目的光彩在她们身上完美体现。她们不仅是文化担当,更能跳脱出宋明理学为女性设定的藩蓠,成为独立、鲜活,有个性生命。顾横波从不以世俗礼教为意,李香君不为名利只为情痴,董小宛慕太白洒脱不羁而以青莲女史自居,柳如是则常着男装混迹于茶楼酒肆,与男人们称兄道弟。她们每个人都活成了不一样的烟火。

如果在太平之世,这些风流故事只是我们吃瓜群众的饭后谈资。但故事的背景发生在明清鼎革之际,个人的感情纠葛相较于山河巨变,犹如怒涛中的浪花。崇祯十四年,勤奋得一塌糊涂的皇帝,终于因为过于勤奋而加速了王朝的灭亡。由此看来,勤奋并不总是对的,皇帝在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不仅毁了江山,也苦了黎民。

闲话休提,回到秦淮。清军饮马江淮,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成为痛彻心扉的民族记忆。危如累卵的南京城里,礼部尚书钱谦益面临人生最艰难的人生决策,作为东林领袖和朝庭重臣,是身死社稷还是忍辱苟活。为保全南京民众的生命,钱氏决定举城降清,然后与柳如是一起自杀许国。在跪迎清军入城以后,决定投水的钱氏突然以水凉为由不想跳了,说了句“活着不好吗?”柳如是劝说无果,奋身投水,被钱氏死死抱住。后来,钱谦益入京为官,柳为表心迹没有跟从。其实,桃花扇的故事也很精彩。记得上初中的时候看过连环画,书中第二页风流倜傥的候公子(候方域)引用了一句杜牧的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偏偏有个李香君不认这个理,引经据典,把候公子驳得哑口无言,于是双方你来我往,珠胎暗结,成就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入清以后,香君姑娘以明朝遗民自居,隐姓埋名,苦等自己以身相许的恋人候公子,后来候公子也不负前约,一对被战争拆散的情人又破镜重圆了,这本来是天大的喜事,但当香君姑娘发现候大公子已经变节投降,不仅拖了条辩子,还参加了清庭的科举,香君感到奇耻大辱,遂断了姻缘削发为尼。

年青的时候,读到钱柳、侯李之事,总觉得男人们太窝囊。后来又读到当时人对扬州十日的记载,几个清兵押送着数百民众赶赴刑场,明知是死,却没一个男儿敢于反敢。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苛政之下,男人们也都乖乖地做了奴才和顺民。钱氏的懦弱、侯氏的变节、扬州居民的麻木,以及那些被剪掉的头发,仿佛让我们看到怒其不争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堪,猥琐成为那个时代男性耻辱的标记。反观这些妓女们的表现,凛然正气,不卑不亢,彰显着这个民族不屈的精神。我一直以为《红楼梦》深受明末遗老的影响。书中把男人们描绘成不知廉耻、只求名利的禄蠹。把女儿比作水做的骨肉,看着就清爽;把男人比作泥做的骨肉,闻着都浊臭。

随着年齿渐长,我仍然敬佩那群在乱世里煜煜生辉的女性形象,但我也对那时的男人们有了一些理解和同情。贾宝玉嘲讽过那种武死战的观点。史可法在扬州绝望的抵抗,其忠义可昭日月,但代价是八十万无辜居民被屠。钱谦益跪迎清军,虽则屈辱,却也换来了南京居民的生命安全。理性客观地计算下,得到答案并不难。更多的史料阅读,我发现钱谦益和侯方域也没有那么怂。侯氏虽被迫参加了科举,但只写了半篇文章,过着隐居的生活。而钱在献城以后,一直致力于中国文化的保留与传承,和柳氏一起一直资助明末遗老的活动,屈辱活着的价值恐怕也超过死节。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中国古代的王朝长不过三、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王朝是暂时的,为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殉节,更可能只是一种愚忠。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为钱谦益洗地,其实也是为自己忍辱含诟地活着洗地,朝代的更替是自然的现象,相比而言,文化则是江山社稷之根本,江山可以易主,但文化仍需庚续。像陈寅恪这种自许为中华文化托命之人,活着就是为这种传承而活,这也是钱谦益不必死的原因。所以,寅恪先生最后一部史作是为妓女作传,为钱氏洗地,无非是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说句题外话,晚年的陈寅恪处境艰难,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红卫兵的高音喇叭吓到失禁。在忍辱含诟中完成了这样一部剖白心迹的史作,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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