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 TALK电台节目|辛爽:刀子与面团
吕彦妮·电台节目·Ni TALK Vol.12
嘉宾|辛爽
采访者|吕彦妮
全场谈话实录
吕彦妮:从上回见到现在,你都在干嘛?
辛爽:拍完《隐秘的角落》之后一直到年底,其实在间歇性地和编剧聊新的项目。但去年那个项目停滞了,从今年开始在做新的项目,一直在工作。
吕彦妮:是不是有意要「稳」一下?
辛爽:我没有刻意要停。因为确实《隐秘的角落》之后也在不停地、认真地挑选项目、看本子。第一,没有看到特别想表达的东西。第二,有很多能表达的机会,但是时间和各方面条件限制,我做不了。
吕彦妮:你们原来做乐队,有唱过别人的歌吗?
辛爽:有翻唱,但翻唱只是玩。在真正的创作上,不会把翻唱的东西放在专辑发表。
「joyside」时期的辛爽
吕彦妮:咱们上次聊的时候,没有多去聊《隐秘的角落》。整部剧最后的呈现效果,你是到最后才定的吗?如果给你更长的时间,你还会再调整吗?
辛爽:对,你可能给我一生的时间,我能改一辈子,我能一直改,他们因为这个老说我。后来知道我的套路了,也不给时间了,「就到这儿了」,再给时间还会改。
吕彦妮:在这一年多,你还有再去看《隐秘的角落》吗?
辛爽:没有。
吕彦妮:不碰了?
辛爽:不碰了。看太多遍了。你写一篇稿子,你不可能反复去读。但那不是一种「否定」的意思。其实特别像你去一个游乐场玩儿,觉得挺好玩儿,景色也不错,再过一段时间也可以和别人谈论这个地方,但是你不会再去了。因为它拆掉了,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不存在了。
《隐秘的角落》剧照
吕彦妮:外界给你的「帽子」,会不会也是你某种价值的体现?
辛爽:任何职业都会给社会创造价值,不光是导演,大家都在创造价值。我在做的没什么特别,没有什么特值得夸耀的、炫耀的。
吕彦妮:但是你想要实现价值,难道不主要通过这个职业吗?
辛爽:我觉得实现价值这个事,它不是直接目的,它是你做导演这个行为本身带来的一个结果。就像你去做记者,你的目标不会是「我要创造什么什么价值」。你只是喜欢记者而已。
吕彦妮:好像都会有一个所谓「自身价值的困惑」: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样能证明自己?我是不是可能是无用的?等等。
辛爽:我觉得有用和无用都挺好,你不会对世界造成伤害就可以。如果你恰好有用,那就好好用这个「有用」,好好给大家创造价值。假设说有一天,我不会拍了,我拍不好了,创造不了价值了,那我觉得也挺好。
吕彦妮:这怎么能做到?它不是一种自暴自弃吗?
辛爽:肯定不是自暴自弃。我觉得追求价值这件事本身就挺拧巴的。比如地上的树叶,你说它有什么价值?它就在那待着,安安静静地挺好看的,这就是它的价值。它没有伤害别人,它没有去干坏事,这不挺好的嘛。
吕彦妮:你现在再去做一个新的剧,一定有很多人期待。比如你的合作者们会有商业层面上的期待,观众也会有一些「追剧」的期待,包括媒体也期待「太好了,我们又可以有一个东西来谈论了」。你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期待开始这件事的?
辛爽:我不抱期待。我能做的就是我把我能做到的事都做了,能带来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
吕彦妮:过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手头的这个项目吸引了你?让你动起来了?
辛爽:刚好在这个阶段,在所有可能的选择里,综合觉得这个项目,从我想表达的东西上,从可以创作的时间上面,从主观到客观各个层面是最适合的。
吕彦妮:但你又不想说出来,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对吧?
辛爽:那就是一个特别模糊的东西,在创作初期会特别模糊。其实就是非常朴素的、原始的动力。但很有可能等做出来之后,你会发现和最初的那个冲动是两个东西。
吕彦妮:《隐秘的角落》就是这样的是吗?
辛爽:《隐秘的角落》有一部分是这样的,但有一部分还保留了原始的冲动。它吸引我的是,我小时候的一些感受和那个故事的某些东西是相通的,与我小时候放假的时候,和我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些感受和它是很像的。
吕彦妮:是那些「只有我们看到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感觉?
辛爽:对,那个东西就是能连通你的记忆的东西。
吕彦妮:小时候共同保持秘密这件事,你觉得它是珍贵的,对吗?
辛爽:挺珍贵的,这个感受很私人。而且不光是个人的感受,我跟好多人聊,发现好像很多人都有那个感受。
《隐秘的角落》剧照
吕彦妮:你对那种超级放飞自我的,有幻觉的、有想象的、有理想的东西是什么态度?
辛爽:看你在做的是什么事情吧。比方说你如果是个诗人,你可以「放飞」,因为成本是你自己的;但你如果是和一个团队工作,那你的「放飞」不能让别人背锅,不能让别人替你买单。
吕彦妮:你有那一面吗?
辛爽:哪一面?
吕彦妮:诗人那一面。
辛爽:诗人那一面,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只要你看到一个美的东西,你心里升起了感动,你想表达点什么,你想说句话,你想喊一声,我觉得可能都是我们诗人的一面。
吕彦妮:跟你过去或者小的时候比,你对事物的接纳程度有变化吗?你有过那种超级愤世嫉俗的时候吗?
辛爽:有啊,小时候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现在看什么都特别顺眼。
吕彦妮:怎么发生转变的?
辛爽:可能就是单纯的岁数大了,变老了。
吕彦妮:你身边现在一定还有依旧愤世嫉俗的人。
辛爽:有。之前有一次采访,跟记者都快吵起来了,他非得让我去表达一些「你看什么不顺眼,你觉得什么东西有问题?」的内容。我说,「我真的没有」。
吕彦妮:然后他不信你为什么不愤怒是吗?
辛爽:他问我「为什么不愤怒?」我说「为啥要愤怒?」大家都对我挺好的,观众也挺喜欢我的作品的,我愤怒什么?
吕彦妮:我之前觉得,在你之前作品里,有很多细节的东西能看得出来,你是至少要追求与人不同的,但现在想想,其实你不是为了追求和别人不同,你只不过是把你想的东西做出来而已。
辛爽:对,我追求过与人不同。比如说有句台词或者某场戏的感受,我在别处看过,我非常熟悉,我就会把它变掉,让它看起来不熟悉。但这纯粹是一个技术性的举动,不是为了与别人不同,恰好是因为你与别人表达了相同的东西,你的那个东西就没那么有意思了。我们还是应该更有独创性。
吕彦妮:所以独创性在你看来,不是那种下结论的、再也不会变的东西?
辛爽:对。写书也好,拍东西也好,我不希望重复看到一样的表达,我觉得挺无聊的,这个世界最好还是有趣一点。
《隐秘的角落》剧照
吕彦妮:我想起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让我看《偶然与想象》,这个电影你看了吗?
辛爽:我没看,我看了《驾驶我的车》,是同一个导演。
吕彦妮:我就想,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偶然组成的,但还是可以写出这样的作品来。
辛爽:对,还是会不一样,非常不一样。前一天有个哥们儿还问我说:「你说这个音乐,一共就那么多种组合,是不是早晚有一天它要被用尽了?」我说,音乐它除了旋律还有节奏,除了节奏还有音色,它可以组合的方式无穷无尽,不太可能有穷尽的那一刻。
吕彦妮:这个确实是,音乐也是,任何都是,其实很多艺术作品都在模仿,借鉴,再超越,再创造。
辛爽:对,我老觉得其实创造的好多东西,你的认知里的那些「新」的东西,其实是来自于一些「老」的东西。
电影《偶然与想象》海报
吕彦妮:我之前听有一位老师跟我讲,他以前写歌、写词写不出来了,就去诚品书店看书,在书名里找字。他说真的有「送字娘娘」,但是「送字娘娘」真的很忙,她可能要给很多人「送字」,你要很勤奋地写,她可能会给你两个,但是也许有一天她就再也不来了。
辛爽:对,有这种可能。前几天去见一个演员,跟他讲他那个角色的整条故事线。在那之前我一片混沌,关于这个角色的想法什么也没有。就在出发去找他的头一天晚上,「缪斯」就来敲门了,就在我接近快睡着的时候。我就赶紧起来,用手机的记事本记下了那条故事线,然后第二天早上起来验证一下,才知道不是我自己做的梦。
吕彦妮:什么叫「好演员」?
辛爽:其实这事吧,我真说不出来,无法具体分析。我们可以用一些非常技术性的语言,比如说他的「节奏」好不好,是「方法」还是「体验」来评判,但是我的判断标准,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有的时候我就觉得好,有些时候他们看都觉得还行,我觉得完全不行。你也不知道你的标准是什么,甚至你也不知道你的判断是对还是错,但是你总要有一个可以判断的方法。
吕彦妮:但你这个「好」或者「不好」,其实还是针对作品角色而言的,对吧?因为这个东西是有适配性的。
辛爽:对。有一些演员可能特别好,但这个角色,他演起来就很吃力。演员也有局限性,是人就有局限性。
吕彦妮:你的局限性是什么?
辛爽:局限性特别多,浑身都是局限性。
吕彦妮:我能理解那个记者一点了,他可能希望见的和写出来的人是一个「异类」,是一个有鲜明观点的一把「刀」,结果没想到……
辛爽:是个「面团」。
吕彦妮:而且他一定还会觉得你是在掩藏什么,或者是你不信任他。
辛爽:人还是要真诚的,面对别人、面对自己都要真诚。比如说我曾经在一个综艺节目里拍短片,已经拍了三期,期期大家的反映都还不错,我可狂了,觉得好像无所不能,什么类型都能玩得挺有意思的,第四期就要弄一个喜剧。结果喜剧那期,弹幕上观众说,「导演你是不是对喜剧有什么误解?」这是我的局限性。
吕彦妮:我过度解读往深了说的话,是你对取悦别人没有兴趣吗?
辛爽:分怎么说。我不想取悦别人,但肯定也不想被别人骂。
吕彦妮:那你希望别人都喜欢你吗?
辛爽:那当然了,谁希望别人都不喜欢你?
吕彦妮:有些人会认为:「我不想以你们这些庸俗之辈的喜欢为荣,我要的不是这种肯定」。
辛爽:在生活里我无所谓。在生活里其实就是有不喜欢你的人,那你要在乎那么多,就没法活了;但是在工作里不一样,因为导演是个职业,观众都不喜欢你就像顾客都说厨子做的菜难吃,说明这个职业你做得很失败。
辛爽在综艺节目《幻乐之城》拍摄现场
吕彦妮:什么时候对你来讲是痛苦?
辛爽:你的能力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我最近就处于痛苦之中,我在做剧本的时候,每天都非常痛苦,每天我都跟编剧说,「你们打『死』我吧,因为我今天没有给你们出什么好主意」。
吕彦妮: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写,一定要自己参与?
辛爽:如果我没有参与的话,我在现场里,拿到一套剧本说:「好了,你可以拍了」,那我就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干嘛,假装「演」导演吗?这不是我的工作方式。如果是那种情况,在现场我会非常恐慌和焦虑。我做一切事情都不想让自己有焦虑的情绪,所以要做好准备。做好准备是对抗焦虑最好的办法。在做准备的过程中有可能也挺焦虑的,但是至少要比在现场焦虑要好一点。
吕彦妮:当时拍《隐秘的角落》的时候,最终剪辑出来的镜头的数,和你拍摄的镜头数之间的比例大概是什么样的?
辛爽:还真没算过这个比例,但会剪很多。关于这一点,我不纠结,觉得不好就剪掉,剪得还挺多的。后期剪辑的时候,我也会用卡片,先用卡片排一遍每一场戏的顺序。
吕彦妮:卡片是什么?
辛爽:我会把我拍的每一场戏,按剧本的逻辑排出来。
吕彦妮:那个「排列」是用手「排」?
辛爽:对,我和剪辑师,我们每天工作不是对着电脑,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我有一堆卡片,我们俩蹲在地上先「玩拼图」,按照剧本剪辑的逻辑。比如45场戏就是1到45编号的卡片,先把它铺开,然后我们看一遍1到45的感觉,说1到45的感觉有问题,好,现在我们就打乱这个,重新排列。
吕彦妮:我自己也会去帮一个特别喜欢的话剧导演演戏,你们是很像的人。我觉得我喜欢这样的人:工作清清楚楚,一切都有来源、有方法。「缪斯」一定是重要的,但是不可以抱着它的大腿。
辛爽:对,没有「缪斯」,你就得自己来。
吕彦妮:所以一部又一部地拍作品,之前包括前面一首一首地写歌,那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辛爽:这个事就是一个终极哲学。我们坐在这聊天,为的是什么?也很简单:为了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总得干点什么吧?你在家躺着也是度过每一天,为世界创造点价值也是度过每一天,既然你能创造点价值,那你干嘛在家躺着?你先创造点吧,什么时候你创造不出来了,你再回家躺着。
吕彦妮:你能想象有一天你创造不出来了,回家躺着的生活吗?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真的能接受自己会变成「没用」的吗?
辛爽:我不知道。现在我要说「我能接受」,可能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没到那个时候。就像好多人说,我不怕死亡。没有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你哪知道?但是现在我可能一直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因为早晚有一天你会创造不出东西来,或者创造的东西的价值会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或者哪一天那个「价值」可能会占用别人的资源,或者大家觉得你创造的东西没有意义了,那个时候你也得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是该停止的时候了」。
吕彦妮:你怕自己会只是一个「昙花一现」的人吗?问这个有点不礼貌。
辛爽:没事,挺好的,我挺平静。肯定每个人都害怕,我觉得说不害怕是虚伪的,但是没有害怕到让这件事成为负担。想想这个事,其实还挺伤感,最好就是在有生之年,都可以持续地产出。但万一真的有一天,产出不出了了,那也没办法,也别逼自己。
特別感謝:《男人風尚LEON》
监制 / 王珺
编辑 / 孔祥国
摄影 / 黎晓亮
妆发 / 田壮壮
场地制片 / 艾里森
造型助理 / 赵钰、刘姝凝
场地鸣谢 / coznap
编辑:徐弋茗
这个采访者为啥老抢话,不能让受访者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吗?太急了吧,听着让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