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冬(下)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第二章 立冬(下)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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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立冬(下)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有一天晚上,父亲又出现了,他的脸色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但这次更是阴沉。他和母亲关著门谈了很久,然后走出来,摸摸妹妹的头,又看了我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在房裡哭得死去活来,又咳了一盆血,气如游丝。大家都慌了手脚,一个个围在母亲身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母亲镇定下来,流著泪水,说:“我们今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才说一句,母亲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停了一会,说:“他要和胡宗南一起去打游击。共产党已打到綦江,我们又要逃难了,姚伯伯明天会来接我们。上次留在恩施的行李,也都运到重庆了。”

  “太太,你们就要走了?”老妈子问。

  母亲喘了口气,点点头。

  “去哪裡呢?”老妈子又问。

  母亲一听,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一直摇头不语。

  晚上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房中,拿出两块小小的金子,眼中噙著泪珠,慎重地说:

  “你爸爸从来不要钱,我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才存了这二两金子。现在我们又要开始逃难,很可能你们会走失,我的身体更怕撑不下去。万一有这麽一天,你们年纪小,又没亲没故…这二两金子,我给你们缝在衣领子裡,不到不得已,千万不要取出来…娘对不起你们。不能照顾你们长大成人…”说著,母子三人哭成一堆。

  最后,母亲勉强忍住眼泪,小心地把我们的棉衣领子拆开,将金子藏在夹层裡。并对我说:“你该懂事了,不要怪你爸爸,他有他的责任,以后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妹妹。我这裡还有五十块现洋,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拿去用。”

  第二天,母亲叫我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这还是第一次我自己办,心裡很清楚,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到了学校,我向老师说要转学,老师什麽都没问,立刻带我到办公室,替我及妹妹填好表,只剩下姓名一栏空著。

  最后,老师问我:“你要改什麽名字?”

  我楞住了,不知道为什麽要改名字。

  “你父亲名气很大,共产党一定不会饶过你们的,最好改个名字。”

  我脑筋一转,想到那北海牧羊的苏武,就说:“那我就叫朱武吧。”

  老师填了上去,又问:“你妹妹呢?”

  既然有武,妹妹就叫文,岂不是文武双全?我很得意自己取的名字。

  回到家,母亲已坐上轿子,姚伯伯正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一见到我,话都来不及说,急急忙忙就催著大家动身。这时长江渡轮全被军队包了,所有大小船隻也都被征用。姚伯伯来时,在重庆租了一艘小船,还是经过上级特许,才保留给我们。

  江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神色疲惫。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则乾脆睡倒。长江两岸辽阔,船隻又少,看来这些部队要全数过江,起码得花个十天半月。

  所以,当姚伯伯拿著特许公文,穿过重重部队时,两旁投来那麽多羡慕的眼光,我真以为我们的渡船一定神气非常。不料,那只是一条小筏子,勉强装下了我们一家人,船身吃水就几乎到了船舷。

  这一天长江风浪很大,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颠簸不停。除了一波一波的浪头,我们什麽都看不见,昏昏沉沉地,一种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才十二岁的年纪,天灾人祸、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了。终年流徙不定,永远在搬家,不停地在适应新环境。虽然我并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麽样的人生,但我却开始羡慕冯家那样平静的生活。如果能那样过日子该多好,挑挑水,连书都不必读了。

  上了北岸,姚妈妈、爱珠,还有跟我们多年的长工吕庆友都来迎接。母亲见了他们,又是一阵伤心,加上途中的辛劳,衰弱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时姚伯伯把我当做大人,大家一起商量何去何从。

  姚伯伯说:“怀公交待省银行办事处留了一辆卡车,叫我们回汉口去,可是…”姚伯伯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以妳目前身体状况,恐怕…”

  母亲叹口气说:“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姚伯伯忙说:“我的看法是,先去北培,等妳身体好一点再说。”

  母亲知道别无选择,含泪不语,我们走到办事处前,行李已经装在车上。大大小小数十件,多半是父亲最珍贵的书籍,刚刚由家人吕庆友老远从恩施押运来的。

  这时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重庆街上冷冷清清,与我数月前所见真有天壤之别。而且还有种奇怪的声音,彷彿是远处的雷鸣,轰轰不绝。

  我问姚伯伯,他紧张地说:“是共产党的大炮声,大概明后天他们就要到了,你看重庆的人几乎都逃光了!”

  我们上了车,可是司机却不在,到处找不著。吕庆友急了,只好猛按喇叭,寂静的街道上,迴音激盪,显得非常的刺耳。

  过了一会,突然见到街头那端跑来十多个人,母亲紧紧地把我拉住,姚伯伯则站在车前头仔细观察。等他们跑近了,才看出都是办事处的熟人,大家不禁鬆了口气。

  姚伯伯立刻迎了上去,谁知还谈不到几句,双方竟然争执起来,声调也逐渐提高。只听姚伯伯气愤地说:“怀公待你们不薄,把你们由湖北带出来,不论如何,做人也该有点天良!”

  其中有个人理直气壮地答道:“什麽天良?我们也是人,也有权逃命!这部车子是办事处的,我们当然优先!”

  那边还在争吵不休,有几个人迳自绕过来,叉著腰毫不客气地对母亲说:“你们下去,我们要用车子。”

  母亲气得发抖,说:“我不下去,这是怀公留给我们的!”

  “什麽怀公不怀公?国民党都倒了,你们还神气什麽?”

  姚妈妈知道再闹下去吃亏更大,便对母亲说:“我们就先下去,找到处长再说。”

  姚伯伯见情形不对,急急地赶了过来说:“车子还是让给他们好,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眼睁睁地看到以前对我们必恭必敬的职员,现在竟变得如此蛮横无理,我心中又气又恨。但是形势比人强,在这生死关头,凭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把他们怎样?要是我有一身武功,或者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哼!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捏死,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等我白日梦做完,车子早开走了。母亲斜躺在路旁,脸色苍白,连声乾咳不止。所有的箱子行李散落一地,吕庆友正忙著收拾。

  我第一次产生了未能尽责的感受,为什麽当时我没有挺身而出呢?所谓的英雄好汉,绝不是贪生怕事之徒、只能做白日梦啊!

  姚伯伯四出奔走,想尽了办法。可是那时重庆已是死城一座,叫天不应,找人无著,急得真似热锅上的蚂蚁。反倒是母亲冷静地唸著经,一面安慰姚妈妈,说菩萨会保佑好人,万事都已经由上天安排好了。

  天色渐渐晚了,姚伯伯已经束手无策,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找一处能暂避风寒的地方。说不得,只好把办事处的大门打破,至少可以渡过今夜。

  办事处外面有座铁门,上了一个大铜锁,吕庆友用尽了全力,也撼动不了分寸。正在忙时,街头有一部黑色轿车悠閒地慢慢开了过来。

  姚伯伯一见,赶忙迎了上去。

  开车的司机一见到姚伯伯,立刻伸出头来,高兴地大叫:“姚秘书,您怎麽还没有走啊?”

  姚伯伯一时呆住了,不知该怎麽回答,那司机又说:“您老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局长的司机,小陈。”

  “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陈局长呢?我正要找他。”

  “早都走了,公馆裡只留下我一个人和这部车子。”

  “真的?那好极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这有什麽问题?”小陈痛快地说:“我每天都閒得发慌,您老请吩咐吧。”

  姚伯伯指著母亲说:“朱怀公你还记得吧?这位是怀公的夫人,本来怀公留了部大卡车给我们,可是被人抢走了,现在…”

  小陈立刻说:“这是小问题,您说吧,您要上哪裡?”

  姚伯伯犹豫了一下,说:“北培。”

  “北培?”小陈吃了一惊,犹豫地说:“只要在重庆市内,去哪裡都不成问题,可是北培实在太远了。”

  “有什麽分别呢?陈局长一时不可能回来,你也要生活呀!不如你送我们去北培,我给你一两金子,总比坐在家裡无聊好。”

  小陈考虑了一会,慨然说:“行,听您的!”

  那车平常连司机只能坐五个人,吕庆友要押运行李,不能同行。我们母子三人,加上姚伯伯夫妇及爱珠,还勉强挤得下。只是母亲要平躺,我们拿了两个箱子,在后座搁脚的空处铺得与座椅等齐,倒有点像张床。

  小陈考虑得很週到,为了怕路上买不到汽油,弄了好多桶放在行李箱中。忙到动身时刻,天色已经黑了。

  那时,重庆市内空空洞洞的,宛似鬼域,但一出了城,景象立刻改观。先是看到稀稀落落,三五成群的人,有的背著家当,有的扶老携幼,宛如细细涓流,朝著同一方向走。再下去,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地,像是洪水一般,汇为潮涌。但是汽车却不很多,间或看到几辆,也都陷入拥挤的人海中。

  小陈一面猛按喇叭,一面缓缓地往前挤开一条路来。

  平常开车到青木关,大约只需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时走了四五个小时,已经是三更半夜了,路上人车拥成一团,却还不知离青木关有多远。

  又挨了一阵子,只见路旁两侧的人群不断地向前移动。车队反而一部紧接一部,前灯照著尾灯,大家都动弹不得。远远望去,活像一条咆哮的火龙,瘫痪在黑暗的大地上。

  小陈开始有点不耐烦,便走下车去,活动一下筋骨。过了一会,他懊恼地回来说:“看样子青木关到不了啦,共产党故意开些烂车子来,把路给堵死了。”

  我们后面早已接上了长长的尾巴,这裡又没有岔路可走,真是进退两难。姚伯伯急得抓耳挠腮,母亲不住地唸观音菩萨,只有妹妹和爱珠挤在一堆,睡得香甜。

  等我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车子又在缓缓前行。果然路边的田埂上有很多东倒西歪的车辆,有的还四轮朝天,看来都是被人推过去的。路边除了逃难的老百姓以外,也有不少军人。他们多半披著破旧污秽的军服,肩上倒挂著步鎗,情况和难民相差不多,个个面露疲倦之色,步履维艰地往前挨著。

  才走了没多久,车队又停止不前,小陈再去打听,这次的消息更糟。原来军队在前面设下关卡,拦下所有经过的民用车辆,一律充公。

  姚伯伯生气的说:“是谁的部队,简直无法无天。”

  小陈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有法有天,就不会打败仗囉!”

  姚伯伯突然想到:“我身上还有重庆市长的公文,不知道管不管用?”

  “您有没有枪?有枪一定管用,前面好几部车上都有,有的还是机关枪哩!”

  果然,走了一段路,几个军人把我们拦了下来。姚伯伯拿出公文说:“我们有公事,再说车子这麽小,你们拿去也没用。”

  那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向姚伯伯说:“老乡,我们也不为难你。但有两个兄弟走不动了,借你们车顶坐一下,过了青木关就放他们下来,你说怎样?”

  姚伯伯连忙满口答应,想不到这一来,那两个军人反而成了我们的护身符,一路上再也没人找我们的麻烦。

  又走了一程,姚伯伯突然指著路边说:“那些不是抢我们车子的人吗?”

  一点也不错,十几个男男女女,挤在难民丛中。那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又可恨又可怜,显然他们的车子被充公了。天下事真是祸福难测,如果先前没有被赶下车,现在走在路上的就是我们了。以母亲的病况,那种惨状实在不能想像。

  直到天上泛起了丝丝曙光,车子才开到青木关,这时路上人车已很稀少。放下那两个军人后,小陈这才舒了口气,踏足油门,向前风驰疾驶。

  刚走了一段,小陈就觉得不对劲,每当车要向左转弯时,车身下就咯咯作响。

  小陈停车一检查,又带来一个坏消息:“钢板断了,一定是刚才超载,又走走停停,震坏的。”

  “还能开吗?”姚伯伯问。

  “到北培还可以,但北培没有修车的地方,去了车就报废了。”

  “车子一定要修,你知道那裡有修车的地方?”

  “往成都的方向有几个大站,我曾经去过,但这一去一回,就得多担搁一天。”

  姚伯伯叹口气说:“一天算不了什麽,修车要紧。”

  一路上,小陈小心翼翼的开著,还算很顺利。走了半天,我们只看到二部装甲车,与我们反向而行,其他倒是毫无异状。

  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镇上,我们先下来休息,小陈则去修车。在一个小舖子裡,姚伯伯买了几碗麵,店家不收法币和金元券,坚持要用现洋(银元),而且是一块钱一碗。我对金钱没有概念,但与上次在巴东时,几个银角子就买来一担樱桃相比,其分别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已经饿了很久,这碗麵之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虽然馋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们总共只有五十块现洋,看看大人们,连碗底都舐乾淨了,当然不敢再要。

  店家问我们去哪裡,姚伯伯说要去北培。

  店家说:“老哥去不成囉,当兵的把桥都炸啦!”

  姚伯伯不相信,说:“瞎说!我们刚从那边过来的。”

  “老哥,你刚才过来,一定看到两部怪车子囉,那是去炸桥的!听说共产党已经过长江了,我真不懂,这麽丁点小桥炸了有啥子用?”

  小陈修车回来也証实了这件事,大家商量之下,北培既然去不成,就只有去成都了。母亲虽然捨不得那些行李,但是说不定能在成都找到父亲,心情反倒开朗很多。

  出了镇,直到成都,路上平静得不像是在战争的边缘,没见到几个军人,也没有作战工事。农民照常耕作,商人一样营生。只是每当我们问起共产党的动静,大家都耸耸肩,好像漠不关心。但有一点却如同冒在水面的冰山,可以反映出人心的消长。不管我们买什麽,商家一律只收现洋,政府发行的纸钞好像废纸一般。

  我在车上发现了几本小说,是还珠楼主著的《武当七女》、《北海屠龙》等。这是我陷迷于仙、佛、鬼、怪、妖、魔奇异世界的开端,幻境与现实交错,人可以随时逃遁到主观的时空裡,自得其乐。

  有一天傍晚,我刚刚神游青冥归来,发觉已经到了成都。眼前一片低矮的平房,丝毫没有大都会的气派。而且军警密佈,三步一哨,十步一岗。市容很是萧条,家家户户重门深掩,平静中隐藏兵戎的杀气。

  不记得母亲与姚伯伯是怎麽商量的,只知道迷迷糊糊中,姚伯伯带著我,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裡穿梭来去。姚伯伯拿著一张写满地址的字条,我们逐一叩门,询问父亲的下落。结果不是无人应门,便是好不容易出来个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我肚子又饿,双脚也痠痛难忍。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在一排竹篱前,一位老先生探出半个身子。姚伯伯轻声问了他几句话,他一直摇头不语,却仔细地打量著我。

  姚伯伯立刻把我拉到他面前,说:“您总认得他吧!他是怀公的次公子。”

  那老先生半响没作声,突然问我:“你妈妈呢?”

  “妈妈睡在车上,没有来。”我照实回答。

  “她为什麽不来呢?”

  “因为她有肺病,身体不好。”

  老先生点点头,对姚伯伯说:“我三年前见过他,那时他还小,只是在这个关头,我必须谨慎些。”他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悄悄地说:“也真巧,怀公今天下午刚来给我辞行,你们早来一天,我还真不知道他来成都了,如果你们来晚些,怕也见不到他了…”

  姚伯伯急问道:“怀公真要去打游击了?”

  “不是,”老先生说:“胡宗南奉命死守成都,怀公则要随行政院撤退到香港,大概是明天的飞机…只是我没有想到要问他,不知道他住哪裡?不过他曾经提到要去看几个人,那些人我都认识,我把地址抄给你,赶快去找。还有,现在怀公名列湖北头号战犯,不是我见过邦复,我绝不会告诉你他的行踪,你千万小心点。”

  虽然地址在手,有了下落,不幸这时兵慌马乱,人人自危。我们找到一处时,已是深更半夜,一片岑寂。敲门之声惊彻四邻,只听见犬吠之声远近呼应,却未见到一个人影。我把脸贴近门缝,看到屋内分明有烛火晃动,但就是没人应门。

  姚伯伯急得跳脚,又换一家,情景依然。

  回去见了母亲,大家相对无言。

  良久,母亲戚然说:“或许这是天意吧,算了,大家都辛苦了,有没有地方可以吃点东西?”

  小陈知道附近有个夜市,我们便开车过去。偌大的成都静悄悄的,彷彿是个空城。我们担心连夜市都歇业了,那才悽惨。

  还好,有几家店门还开著,只是客人不多。我们刚刚走进一家,姚伯伯竟然兴奋地大声嚷叫起来:“好呀!你们都在这裡!怀公呢?”

  裡面坐著的几个人,我彷彿认识。他们听见叫声,吃了一惊,一看是姚伯伯,赶忙把他一把拉过去,连使眼色,悄悄问:“夫人呢?”

  “来了,来了,睡在车上。”姚伯伯忍不住老泪纵横,总算放下心来。

  父亲一见到我们,不但毫无喜色,反而暴跳如雷,大骂姚伯伯不负责任。姚伯伯静静地等父亲骂完了,才细细地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父亲叹口气说:“这叫我怎麽办?整个行政院有好几百个人,撤退的飞机只有四架。票都已经分好了,明天上午就要起飞,就算我是行政院长也没有法子呀!”

  母亲在一旁躺著,伤感地说:“不要担心,我们先在这裡休息几天再说,你的那些书还在北培,我也不放心。等我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回北培去。”

  “胡说!你们先休息,我看看有什麽办法!”

  第二天一早,父亲弄到了一张票。那是因为有人临时变卦,到行政院退票,正好被父亲碰上。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为按照规定,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一票。据说撤退所用的是美国飞虎航空公司的军机,由外国人负责检查,只认票不认人。

  大家建议父亲和母亲先走,但母亲坚持说,要走我们母子三人都走,要留都留。七嘴八舌吵个不停,最后父亲发火了,大喝:“谁都不许吵!先到机场再说!”

  那时的机场只是一片黄土平地,上面散佈一些乱草和几间机棚。沿途军警严密戒备,机场上则是冠盖云集,无一不是当时各地各界的军政大员。

  到了机场,父亲和他的朋友立刻分头行事,到处“打点”。首先传到的好消息是飞机误点,要延到晚上,正好给父亲赚到了宝贵的半天时光。最后,大概花了不少钱,得到验票人员的首肯,我和妹妹可以不用票而混上飞机。

  这是行政院最后一次撤退,一共有四班飞机。父亲的朋友王洸先生是前航务局长,他有三张票,乘第二班飞机,带著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答应带我闯关。父母亲则是第四班,那时应是深夜,说不定妹妹也可以混过。

  事到如今,除了委诸天意外,别无良策。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唸佛。连我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开始在心中默默唸著“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好像是晚上八点钟,第二班飞机到了,大家排著队,王先生紧拉著我的手。父亲和母亲站在远远的人群中,我的心中很平静。因为有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不认为这是骨肉分离的关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遥远。队伍逐渐往前移,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我们踏上了独木桥似的跳板,四个人,一大三小。我看到昏暗的机舱门口站著好几个人,每收一张票,放一个人。

  我这才想起离开了母亲,要飞向一个遥远而不知名的地方。看看紧牵著我手的王伯伯,心中突然万念杂陈。如果我走不成,还可以陪著母亲,万一妹妹上不了飞机,那时母亲会怎麽样?随妹妹留在成都?而我却要跟著父亲?再不然把妹妹一个人丢下,可能吗?

  我知道菩萨会保佑,但是保佑谁呢?是不是连妹妹也在内?心中还在胡思乱想,人已到了机门。突然门口一阵骚乱,似乎有人在找什麽。我们趁乱走进机舱,耳中只听到有人叫著:“四个人,只有三张票。”

  另外有人叫道:“有一张票在我这裡!”一个外国人想过来看,而后面的人又拥了上来。

  王伯伯忙把我拉近身边,掩护著我,一起挤到飞机舱尾。这原是一架军机,容量并不大,为了增加载运的人数,所有的坐椅都被拆除了。我们就地一倒,王伯伯立刻把我藏在身后,再用毯子盖了起来。

  到香港启德机场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下了飞机,王伯伯交待我不要乱跑,好好在候机室裡等候父母,说完,他们就走了。

  我一生奇特的行迳,都与这些遭遇有著不可分的关係。不过十多天的时间,我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境况,由轰轰隆隆的炮火声中,逃!逃!逃!逃!冒著骨肉分离的风险,从一个未知的时空,又逃向另一个。十二岁的我,就体验了尚无法充分瞭解的巧合奇遇,一个事件紧扣著另一个事件,分毫之差都足以令我的未来行向不同的轨道。

  我试著理解所发生的各种事件,可是那些感受如同梦境一般,很陌生,却又那麽真确。任何事态的演变都巧妙得不可思议,以常理而论,这些巧合只能出现在三流的小说中。除非是以母亲一再强调的“菩萨会保佑”这句话来理解,才能圆满地解释一切。

  这些事件的经历,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以致后来遇到任何打击我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常能保持平静的心态,而对原则总是坚持到底。但在另一方面,又使我虔信命运,以为在菩萨庇佑之下,不必积极去争取或追求世间的一切,最后,我终于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那印象深刻明晰,是在一九四九年,启德机场只有一个候机室,来往的班机也很少。我一个人呆呆傻傻地,在四周全是玻璃窗的大厅中等著。我不断地自问,父母亲会不会来呢?如果不来,该怎麽办呢?我想到母亲缝在衣领中的金块,用手摸摸,那坚实的感觉令我稍感安慰,可是这又能买几碗麵?让我活几天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乾脆专心地唸起观世音菩萨来。

  果然菩萨垂佑,到了下午,父母亲与妹妹都平安到达。随后父亲先去台湾,我们在九龙的大埔墟住了三个多月,在一九五○年元月移居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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