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我不抱怨黑夜

黄灿然-我不抱怨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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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男,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现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
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三本诗集大部分重复,以最后一本编得比较全面)以及《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合编《从本土出发:香港青年诗人十五家》;合译《时代的喧嚣——曼德尔施塔姆散文选》。另译有萨尔曼·拉什迪(鲁西迪)长篇小说《羞癴》(台湾商务印书馆)和《卡瓦菲斯诗集》《里尔克诗选》《聂鲁达诗选》等。
2011年,黄灿然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


黄灿然的诗


我不抱怨黑夜

我不抱怨黑夜,出于工作
和性格的需要,我适应了黑夜
并爱上黑夜,就像我适应了生命
并爱上生命。我爱黑夜
爱到黑夜边缘,我爱黑夜
爱到白天。就像总得有人做男人
有人做女人,我在黑夜王国里
做在黑夜王国里该做的事情。总得有人
在黑夜里听巴赫和马勒,总得有人
迎接黎明迎接晨光,总得有人
天一亮就下楼走走,看看街上
刚醒来或仍在睡着的店铺,总得有人
在早上八九点钟上床,在梦中
听见真实世界或梦中世界的噪音,总得有人
下午才起床,逢休假傍晚才起床
到茶餐厅喝一杯热咖啡,然后
混在下班的人群中,假装自己刚下班
正要回家,或正在回家的途中,
顺便逛逛超级市场,买些菜,
买些面,买些鸡蛋,然后回到街上
无意中抬头,看见远方峰顶上
黑夜又已降临。

慈悲经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琴声

我家隔壁那个老伯
每天晚上都弹一种琴,
可能是琵琶。他只弹一个音,
约三秒一声。当—
当—
   当—

我确信,那不是我最初感到的:
  孤单。
也不是我后来猜想的:
  无聊。
也不是再后来发现的:
  活着。

而是音乐,真音乐:当—
当—
   当— 

真理

我躺在露台上,
凝望明亮的星星。
然后摘下眼镜,
天空便一片黑暗。
我又戴上眼镜,
又是明亮的星星。
又摘下眼镜,
天空又一片黑暗。
  它们都是真理,而且
是四种真理:两次星星
和两次黑暗。

消逝又重生

风在我身边消逝,又从我背后重生;
下午的阳光在高楼大厦下消逝,
又从高楼大厦上重生;那片白云
从天空深处重生此刻正在消逝
又开始重生;从我灵魂的最深处
一个个意念消逝又重生,有的还没消逝
就又重生,刚要重生又消逝;我的身体组织
一颗颗一粒粒消逝而我的灵魂
一丝丝一缕缕重生。我相信某一天
我在我眼前和我看不见的
消逝又重生又消逝了不知多少回的事物中
消逝了,而我现在是他的重生。

怕怕

上星期六下午我带小狗爬山时
就注意到一个异常:当我们来到山脚,
她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还往回跑了一小段路。
我把她追回来。我以为她有点儿失忆了。
但我还有一个猜测,夏天下午路面发烫,
而她腿太短,受不了这扑鼻而来的热气。
今天下午我们来到山脚时,她开始往回跑,
而且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是不是跟着她。
她明白无误地跟我说:“怕怕,怕怕!
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

这一刻

不相识的女孩,我为你记下这一刻,
因为我从办公室出来海边抽烟时
阳光灿烂,湛蓝的海水闪闪发光,
对岸一座座高楼越看越清晰,而你
也在不远处抽烟,跟一个男同事聊天,
涛声在你脚下浮沉,小小的浪尖起伏,
你弹烟灰的姿势,你高兴起来的样子,
感染我也不自觉地弹烟灰,不自觉地
高兴起来,而我本来就内心喜悦,不知道
该怎么办,对自己,对这大好的天气。
  我为你记下这一刻:也许将来
你跟另一个人结婚了,有一群孩子,
生活像大部分人那样变暗了,伤心时
脑中掠过某个天空晴朗的夏日,
你跟一个男同事那么愉快地聊天;但也许
你现在没意识到,将来也不会想起
这一刻美景,只有我宝贵地
为你记下,也为我自己:因为
世界闪闪发光,而我内心喜悦
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对自己,
对这大好的天气。

阳光是伟大的

阳光是伟大的,因为
它普照万物,而不知道并非
万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云是伟大的,提供
一层遮盖,还有乌云,增加
浓度,所以雨是伟大的,使
热的凉,干的湿,火的水,
所以风是伟大的,使
闷的畅,静的动,塞的通,
所以劳动者是伟大的,给
富人穷人所有人盖房子
遮挡风吹雨打日晒,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来
接受阳光的温暖,热了
就移到他们建造的
高楼大厦的阴影下。

灵魂人物

我要介绍你认识我的堂叔,
他是我们家乡少有的上过大学的人,
而且是上北京。他是体育老师,
个子不高但体魄健硕,每天抽两包烟,
他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好的男人,
非常健谈,贫穷、快乐,温柔又勇敢,
谁都来找他,谁都喜欢他,
谁被欺负了,谁被警察抓了,谁需要什么证件,
都请他解决,他总能解决,不是别人给他面子,
而是因为他是美好的准绳,谁都想贴近他;
他是所有认识他又彼此认识的人的灵魂人物,
仅仅是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
也会使你感到安全又神经兴奋,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富于节奏感,
清晰、神奇,同样的话在别人口里
只是废话而已。小时候我就非常爱听他说话,
到三更半夜我也精神抖擞。
 他不但对人,对世间事物也充满感情和感觉,
最近他带他妻子和小孙儿来香港,
我陪他们去南丫岛和山顶游玩,
他什么都要细看,所以总是落在我们后面,
有时候我们回头已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我们在榕树湾码头等船时,他就弯下腰
把钓鱼人的鱼竿、鱼饵、鱼获都碰一碰,
把码头的木桩、伸入水里的台阶
和水泥柱上的蚀痕都看一看摸一摸。

微光

快凌晨两点了,我走路回家
经过天后地铁站附近一个休憩处
见到两个年轻人,一个背着旅行包,
正坐在长凳上聊天,他们那促膝谈心
推心置腹的劲儿,让我想起年轻时
我也曾在这样的时辰和环境,这样忘我地
同朋友聊天,因为我们的家都既小且挤。
他们正不自觉地领受着贫穷赠予的幸福,
不方便带来的自由,他们正创造着
将来要领受的美好回忆—这回忆
被我预先观看,预先领受。
 此刻,在上帝那幽暗的人类地图上
他们一定是两点微光,摇曳着。

裁缝店

我凌晨回家时,常常经过一家裁缝店
—当它灯火通明时我才发觉我经过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灯火通明。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一个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
独自在熨衣服。他干净整洁,一边熨衣服
一边开着收音机,在同样整洁的店里。
每次看见这一掠而过的画面,我就会失落,
尽管我的步伐节奏并没有放缓。那一瞬间
我希望我是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工作,
像天堂一样没有干扰,让黑夜无限延长。
我不断闪过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的念头,
但我的灵魂说:“这是个奇迹,
你闯不进去,因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相信我

就像你一定会有过这样的经历:翻看
一本有人说他深受感动的书,或任何一本书,
但你没有状态,看不下去,只感到昏昏欲睡,
但有一天,当你充满生机,充满感觉,充满
爱的力量,你会从同一本书,或任何一本书
读出生命的悲欢,并感到周身灵气流转。

你身外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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