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章句下 第三十章(原文+南師解)

盡心章句下 第三十章(原文+南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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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孟子之滕,館於上宮。有業屨於牖上,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 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 曰:“殆非也。伕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南師解】
這是孟子親身經歷的一件事。孟子有一次到滕國,滕文公對他非常恭敬,以自己一等的別墅,招待孟子,作為孟子臨時住宿的行館。這個別墅有一個管理人員,在孟子住進來之後,管理員放在窗台上的木鞋不見了。 “屨”是古代穿的鞋子,在那個時代,都是席地而坐。日本人的榻榻米,就是我們古代室內陳設的習慣,後來傳到日本的。人一進大門,就要脫下鞋子,赤腳進入室內,所以穿的並不是皮鞋,也不是布底鞋,是日本人穿的木拖板。臺灣光複之初,還有人穿這樣的木屐。幾十年前,湖南也還有人穿這種木拖板,或者下麵釘些鐵釘,名為釘鞋。廣東、廣西的人,民初時也流行穿木拖板,不過更為考究,在木板上鏤刻花紋。因為穿木拖板,不穿襪子赤著腳,所以女孩子還在腳指甲上抹顏色。在木拖板的上面,用粗線編起來,或釘上一條布質的鞋面,就名為“屨”。 “業屨”依古人的解釋,是正在做鞋子,快要做好了,叫做“業屨”。以前在公文中說一件事情已經辦好了,就寫“業已”兩個字,這個“業”字不是事業的意思,是一個虛字,照字面很平實地來看,“業屨”就是做鞋子的人;也可以解釋說是賣鞋子的。但也有古人辯論說,賣鞋子則鞋子絕對不可以擱在窗台上。古人這種話,實在是雙槌擊鼓,“不通”之論。這些都是文字上的小問題,不去多作討論。 這裏文字中說,上宮中的一個管理員,本來兼做鞋子,那天孟子帶一批人來了,這位管理員忙於接待他們,匆匆忙忙將未做完的鞋子,隨手擱在窗台上。等到招待的事辦妥以後,再來拿這雙鞋子,已經不見了。於是有人懷疑說:是不是孟子帶來的這一批學生當中,有人是“三只手”,自己的鞋子穿破了,就把窗台上鞋子拿 有人則說:“子以是為竊屨來與?”你認為孟子帶來的這一班同學們,是為了偷鞋子來的嗎?你這不是侮辱這班人嗎?他們是偷鞋子的人嗎?——這幾句話,古人有的解釋是孟子說的,也有的認為是孟子的學生或別人說的。但到底是誰說的,並不重要,反正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 於是又有人說:並不是說孟子的學生一定會偷鞋子。我們知道,孟子的教育態度,有時也和孔子的“有教無類”一樣,寬大得很。孟子分科設教,對於學生的過去,縱然是做過強盜也罷,小偷也罷,他都不多追究、不多過問,因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只要是改過遷善,來向他求教的,不管以前是好人壞人,他都不會拒絕。也許有一個同學,過去染了偷竊的習慣,又在路上把鞋子走破了,就把這雙鞋子換穿上了。而在孟子方面,既不知道這位同學的過去,也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也不會追問,失鞋的也只有認了。 這只是孟子帶領學生在滕國時所發生的一件小事,本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將這一段故事和對話放在這裏,是為什麼呢?古人的看法,重點在“往者不追,來者不拒”這兩句話。以現代的話來說,儒家是只要你有心向善立志做好人,佛教是只要你發心懺悔,去惡從善,就可以既往不咎了。因為人人有過,肯改就是對的;至於說改過以後,壞習慣又複發,這也是很難保證的事,要看他改過以後的行為如何。 這是古人的說法,認為這段書的重點在“往者不追,來者不拒”這兩句話,以闡述孟子教育精神的優點。 但我們今日從整篇來看,則發現這段的文字,是接著“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的敘述。古人的解釋,當然沒有錯,不過我們可以進一步做更深入的討論。對於古人的解釋,可以用禪宗的一句話來形容,那只是“擔板漢”的見解。就是說,一個人在肩上擔了一塊木板走路,他只能看到前面,另一面看不見。要把這塊板放下來,才能看清楚全面。這就是“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的道理。 由《孟子》這一段,我們想起道家的《列子》。這部書最後以一個故事作結論,就是有名的“正晝攫金人”的故事。前面已經提到過,有人在大白天,在大家都看得見的情況下,拿了別人的黃金就走。《列子》這部書,說完了這個故事就結束了。後來有人考據,認為後面應該還有文章,但散失了;歷代相傳,都是這種說法。但在我看來,後面並沒有什麼文章,列子和莊子這兩位道家人物,就是這麼妙,講話和禪宗的話頭一樣,如同歇後語只說了一半,另一半你們自己去參。這也是前面所說學“隱身法”的故事一樣,世界上許多人,都是因“小有才”而蒙蔽了自己,或者是大糊塗蒙蔽了自己,都以為別人看不見自己所隱藏的這一面。這個閒話,說明許多人都有掩耳盜鈴的心理與行為,所作所為,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別人都知道。 這種奇怪的心理與行為,還不算什麼,不過是小偷行徑,小丈伕而已。有些自稱為大丈伕的,連隱身法都不用,耳也不掩,認為你的就是我的,要拿就拿了,別人還不敢動他,這就是“正晝攫金人”,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來,把別人的東西就拿去了。就像歷史上的人,把國家政權整個拿到手,也是“正晝攫金人”,一方面還要說些好聽的“理由”,好聽的名稱。歷史上這類故事很多,《列子》結尾的這個故事,也正是對歷史批評所作的一個結論。 我們如果懂了列子之所以將“正晝攫金人”,作為他全書的結論,回過頭來就知道,孟子用這個“失屨”的故事,放在“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這段後面,正是連貫一氣的文章。到底孟子的學生之中,有沒有人偷鞋子?很難斷定;或說孟子的學生都是賢人,不會有人偷鞋子,這也很難講。賢人之道,還沒有修養到很高的境界,有時候習慣性的“順手牽羊不為偷”也可能有之。禪宗有句話“偷巧心”,不肯腳踏實地去做,不肯吃苦頭去做,用這樣的偷心去發心,就會有這樣的行為。所以《孟子》這段書中引用一雙鞋子的事來作說明。 還有更深的意義,推開這一段中的故事不談,我們討論“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這幾句話,大有佛說《金剛經》的味道。不要忘記,這一篇的篇名是《盡心》。《金剛經》上說:“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而《孟子》這裏“往者不追”,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來者不拒”,未來的還沒有來;現在的心呢?“斯受之而已矣”,當下即是這個心。這和鞋子丟了沒有什麼關係。這說明孟子的教育,是在教我們了解人的心,縱然學生們個個都是好人,也許其中有一人,當下一念守不住,習性的汙染未除,“隨手牽羊”不是有心故意偷盜,容或有之。所以人當下一念的心,很難把持,這也就是“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君子之大道,就是隨時注意自己當下這一念,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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