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在一个大城市里,我喜欢坐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僵硬的脸庞,眼神浑浊,游离不定,脚步匆忙,无暇及它,好像他们都在快速地往前追赶一个东西,而我不知道这个东西叫什么。
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孩童,他们有清澈明亮的眼睛,有纯洁的笑容,他们走路的时候,也会不断地停下来,然后回过头看看来时的路。
而我们,仿佛是越长大,越看不到来时的路。
多年前,我在都市里的居住受到了很大的创伤,觉得为什么一个城市二十四小时都充满了噪音?为什么周遭的空间是这么混乱?有时候你坐在窗口泡了一杯茶,希望安静下来可以读一本书,忽然就看到一包垃圾从上面的楼层丢出去了。我们无法理解垃圾为什么是这样丢的!这个街道是谁的?垃圾可以这样丢出去!当然这样的现象这些年慢慢好转了。
可是十多年前这个受伤的经验,使我搬到城市边缘,居住在河流的旁边,自己有了一个小小的简陋公寓,四楼,可以看到外面的河水,我决定不要钉铁窗,虽然所有的邻居、朋友好意地提醒我:“你怎么可以不钉铁窗?”
在台湾买房子,第一个就是钉铁窗、铁门,但我还是坚持找了朋友设计十二个木头材质往外推的木窗。我在巴黎居住过,巴黎在1850年代以后,曾有一位市长叫豪斯曼,设计出很多现在仍然留存的建筑:大概是五层楼到六层楼,那时候也没有电梯,每间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有木头做的百叶窗。这个木头百叶窗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防盗,基本上是为了隔离阳光,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关起来。
我也曾经到西班牙的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观察到有些街上的铁窗做得非常漂亮,几乎变成艺术品,以粗重的铸铁或是铜条设计出非常美的花样,有的是藤蔓,有的是百合花。巴黎没有铁窗,巴塞罗那有铁窗,可是做成了艺术品。所以我会希望当我坐在窗口眺望河水的时候,能够有一个不同的景观和视野出来。
刚搬去时还没有关渡大桥,回家还需要坐一艘小小的渡船,过河大概要三分钟到五分钟,不定期地开船。可是我也觉得下了班以后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坐在码头上等渡船来的时候,我就在那边读书,看一看四周的河水,看一看夕阳的反光,看一看红树林的生长,然后渡船的人来了,我跟他聊一聊天,他说:“今天都没有什么人,所以我来得比较晚。”然后跟我抱歉说,“你是不是等很久?”
我说:“没有关系!”他就划着船带我过河,我在家前面一个小码头上岸返家。
我觉得生活的美学,好像如果你心情改变了以后,并不会觉得这样不方便,也不认为这种不方便剥夺了自己;相反地,你反而觉得每一天最美好的时间,是下班了以后回家的这一段渡船的经验。可是后来因为决定要盖关渡桥让交通更方便,渡船被取消不存在了,我反而很怀念那艘渡船。
我们的一生,从生到死,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走过的这条路两边到底有什么风景,其实是非常遗憾的。我觉得这一条路可以慢慢走得曲折一点,迂回一点,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一个城市为了求快,就把所有的马路都开得笔直。可是不要忘记,我们如果去国家公园或古代的园林里,所有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为什么弯曲,因为它告诉你说,你到了这个空间不要匆忙,让自己的步调放慢下来,可以绕走更大的圈子,因为这是你自己的生命。
你越慢,得到的就越多。
所以在生活美学里所体会到的意义,会和现实当中不一样。我们在现实当中希望一直匆匆忙忙,每天打卡、上班、赚钱,都是在匆忙的状况中。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说,我最喜欢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名称,叫作“亭”。也许大家都有印象,爬山的时候忽然会有一个亭子,或者你走到溪流旁边忽然会有一个亭子,你发现有亭子处就是让你停下来的地方。
它是一个建筑空间,但也是一种提醒和暗示说:“不要再走了!因为这边景观美极了。”
所以那个亭一定是可以眺望风景的地方。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宋代绘画里凡是画亭子的地方,一定是景观最好的地方,绝对不会随便添加上去。因为这个亭子表示说:你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应该停一停,如果不停下来就看不到美。所以生活美学的第一课应该是:懂得停一下。
我们白天上班真是够忙了,可是下班以后时间是自己的,我们停下来吧!去听一些自己要听的东西,去看一些自己要看的东西,一个礼拜上五天班真的也够忙够辛苦,压力极大。现在不是周休二日吗?那么这周休二日可不可以停一下?停下来其实是回来做自己,问一下自己说:“这两天我想做什么样的事情?”
坐在河边发呆也好,或者带着孩子去看山上的一些树叶,可能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变红了,或者去聆听下雨时雨水滴在水面上的声音。套用苏东坡《赤壁赋》的句子: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意思是说,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钱买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画廊,不用去博物馆,不用去赶音乐会、赶表演。
你就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生活本身,发现无所不在的美。
这就是生活美学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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