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1-心即是理3

卷上1-心即是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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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代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陰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译文】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上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难以作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一句话,差不多也是承袭后世儒生的说法,没有理解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写‘弑君’,弑君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弑君的经过呢?讨伐的命令该天子发布,写‘代国’,就是说讨伐某国便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伐国的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端正人心,只是存天理、去人欲。对于这些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作不同的回答。他也不愿多讲,只怕人们在语言上挑剔,所以他才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又怎能详细作解呢?详细地告诉人们等于是助纣为虐呀!因此《孟子·梁惠王上》讲道:‘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烈后世无传焉。’这就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者只讲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陰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种功利心态,与圣人作经的宗旨南辕北辙,他们怎么想得通呢?”因此先生感叹地说:“如果不是诚达天德之人,我很难与他谈论这个问题!”他接着说:“孔子曾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除《尚书》,即使是尧、舜、禹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也仅存数篇。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虽传述的仅有几篇,但圣人的意图再明了不过了。圣人仅是剔除繁文,后儒则要雪上添霜。”

〔评析〕

此段仍是继续阐述务本尚实、反朴还淳。不过,这里面又深涵着先生的独特见解,他认为:“圣人达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圣人是诚达天德的人,他们著述的六经,是为了教化民众,淳朴人心,反归天理的。孔子删略“六经”,也是防止后人只注意一些细微末节,而忽视了禹、汤、文王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

【原文】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译文】

徐爱说:“圣人著经,仅为了去人欲,存天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肯把详情告诉人们,确实如此。那么,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统统省略,丝毫不可得见?”

先生说:“伏羲、黄帝时代,历史久远而不详尽,流传下来的自然很少。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其时民风淳朴,重文彩的现象一无所有。这就是上古社会,非后世所能比拟。”

〔评析〕

古人的著述不重文彩,留传下来的文字,可谓字字千钧,千古不朽,哪一个字不是一篇文章?哪句话不涵藏着深邃的哲理?因此,我们今天领略古人的经典,切切要务本当实,认真深究先圣们的淳朴。

【原文】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必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徐爱说:“《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也要删除它?”

先生说:“就是有流传下来的,也因人世的变化而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风气更加开化,文彩日愈讲究,到了周末,想再恢复夏、商的习 俗,已不可能,唐虞时的习 俗就提也不要提了,更何况是还早的伏羲、黄帝时的习 俗?各朝代治世的表现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周文王、周武王的治世方法正是尧、舜的道,然而都依各时情况而行,他们各自的政令制度互不相同。因此,就是夏、商的政措在周代实施,亦有不适宜之处。所以,周公里想并采禹、汤、文王的举措,碰到不合适的地方,还需夜以继日地深入研究。更何况远古的治世方法,又怎能重新施行?这正是圣人删略的原因。”

先生接着说:“但求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依据时代的具体情况而进行治理,去非要实行远古的风俗,这是佛教、老庄的主张。根据时代的变化对社会进行治理,却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一切均以道为根本,而是根据功利行事,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世许多儒生翻来复去地讲说,都只讲了一个霸术。”

先生又说:“尧、舜之前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能恢复,可以把它删除。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仿效,可以把它删除。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议论三代的人,却不了解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仅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能恢复了。”

〔评析〕

夏商的衰败,是不变法而灭亡的;禹、汤、武三代的兴起,是不互相因循而称王的。因此圣人执政,法律与时代一起变动,礼制与习 俗一起变化。 从上古至今,朝代更替,时代日新,社会制度也随之变换,但中华传统文化却代代相传,弘扬光大。一个国家的传统文化则是民族之魂,是世代不变的“理”。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而史书只记载历史事件,这恐怕与五经的体例和宗旨稍有不同。”

先生说:“从记事方面讲叫‘史’,从论道方面讲叫‘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是经,五经亦为史。《易》是伏羲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之后的历史,《礼》、《乐》是三代的历史。它们的事是相同的,所讲的道也相同,什么地方有不同呢?” 先生接着说:“五经也只是史。史就是辨明善恶以示训戒。善可以用来教化,因而特别保存善的事迹让人仿效。恶能够让人引以为戒,所以保存一些戒条而省去事情发展经过,以杜绝奸邪。”

〔评析〕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人类文明史。其文化之灿烂,如日如月;其著述之丰富,如烟如海。粗计文集,当不下千余万卷之多。在王陽明看来,历代的史书与先儒的经典著述,只是体例上各具心裁的区别,而纵深发掘书中内涵,不难发现:先圣、先哲们的恢宏思路皆是一致的。中华上下五千年,炎黄子孙们正是沿着这条大思路走过来的。

【原文】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婬。’

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 ,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婬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婬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徐爱问:“保存善的事迹让后人仿效,亦是保存天理的原本面目。省略恶事的经过以杜绝奸邪,亦是为了将私欲抑制在即将萌芽的状态吗?”

先生答道:“圣人著经,确实含有这种意思。但是也不必局限于文句。”

徐爱听了,又问:“恶可以引以为戒,保留戒条而省去事情经过以杜绝奸邪。然而,在《诗经》中为什么不将‘郑风’和‘卫风’省略呢?先儒认为是‘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种理解正确吗?”

先生说:“现存的《诗经》不再是孔子所修订的原貌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婬。’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声 ,亡国之音也。’这就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雅乐。不仅可以在拜祭天地和祖先时演奏,还可以在乡村郊庙中演奏,并且有助于陶冶性情,涵养德操,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风’和‘卫风’之类的诗呢?这种诗是助婬导奸呀!‘郑风’‘卫风’肯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俗儒生为凑齐三百篇的数目而硬套上去的。而婬邪之辞,民间有许多人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并不少见。朱熹所谓的‘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正是欲解释而又不能解释,反替邪恶而辨解。”

〔评析〕

在这里,王陽明在与学生讨论《诗经》时,坦率地向学生表白了自己的观点,这些独特的见解对后世研究先儒经典提供了参考。

【原文】

爱因旧说汨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人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译文】

徐爱因为受到旧的学说影响,刚闻听先生的教诲,实在诧异,觉得无从下手。听的时间一长,渐渐知道躬身践行,然后方信,先生的学问确是孔门真传。除此而外皆为歪门邪道,异端邪说,先生的观点和主张,比如: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我开始怎么也想不通,经过长时间的琢磨思考,不知不觉心领神会而手舞足蹈起来。

〔评析〕

此段是学生向先生问学的结语。先生回答的内容总结为如下六条:

1.“格物是诚意的工夫”。王陽明对这种格物致知的功夫,提出了“无事时存善”和“有事时省察”两种方法。前者的主要目的是用加强内心修养的方法去体认天理和良知;后者是强调在为人处世的一切领域自然而然地按照良知的要求去行事,去贯彻伦理道德。因此,他主张通过“静坐思虑”,在无事时将各种私欲逐渐地克服掉,使心恢复到如水如镜、本体明净的程度。可见,“无事时存善”实际上指的是“反身以诚”的本体印证功夫,是“防于未萌之先”的内求本心的功夫。而所谓“有事时省察”,则是企图通过“声色货利”这些日常事务,去“实地用功”,去体认良知。

2.“明善是试身的工夫”。在《大学》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活动被演绎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养行为,而“格物”是身心修养的重要环节。王陽明主张在正心诚意(即“格物”)的基础上,发挥人心固有的良知,且服务于“为善去恶”的现实目的。

3.“穷理是尽性的工夫”。朱熹认为,人心包含有万物之理,但人心不能直接认识心中之理,而必须借助于格物,通过认识具体事物才能穷理。因此,他把《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解释为“即物穷理”。王陽明则批判了朱熹这一“即物穷理”思想,认为朱熹是“析心与理而为二”,把心与理分开,降低了心的作用,从而使当世理学家养成了“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言行不一,空谈义理的锢疾。因此,他教学生要懂得“心即理”的含义,尽在“心上做功夫”,去掉私欲而正其心,居世处事皆合乎天理。

4.“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陽明先生出生于朱学全盛时期,起初他以虔诚朱学信奉者现身于世;然而不久之后,便对朱学产生诸多疑窦,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考,终于开悟了,于是便自立学说,倡导心学。由此可见王陽明在学术上精益求精,善于思考,敢于创新,独具见地的真功夫。

5.“博文是约礼的工夫”。王陽明认为明代中叶的社会政治危机是因为圣学不明,人们不能信守礼约。因此,他一生以弘扬圣学为己任,怀着“辅君淑民”的抱负,讲学不辍,所到之处,成立“乡约”,或兴“社学”,或创“书院”。同时,他还提出立志、勤学、改过、责善是学者的“教条”和准则的思想。

6.“惟精,是惟一的工夫”。王陽明说:“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意思是说,只有精通圣哲的经典,上述先贤的天理,并以此去教化人民,才能使人心一致,国家统一,社会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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