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光积蓄住进毛坯房的年轻人

这里是每日人物的专栏“千万间”。

房子背后，是人，是城市，也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纪录人与房的故事。
这期我们关注那些住在毛坯房里的人。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家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家是反映欲望的地方

对住毛坯房的人来说，敌人可以是金钱和成见，但总的来说是生活。
今年7月份的一个傍晚，陈桥住进毛坯房的第三天，武汉下了一场暴雨。先吹进来的是风，顺着没密封的阳台，一直吹过客厅，吹到正坐在折叠板凳上吃泡面的陈桥身上。紧接着是雨，很快打湿了阳台，飘进客厅。排水还堵了，客厅地面都是水。空气既湿且闷，毛坯房像个风雨飘摇的鸟巢。
那一晚给28岁的陈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很多场合都回想起这个晚上——在公司被迫加班时，挤地铁时，没时间吃饭时，现在他又说起这一晚：“我有时候会想起杜甫的诗，‘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所以我得努力工作，把房子装修成我想要的样子。”
但他现在只能将就了。

家是最能反映一个人欲望的地方。陈桥住的毛坯房，真正做到了“家徒四壁”，虽然是110平方米的三室一厅，但实际使用的面积不到20平方米。他特地睡在次卧，因为主卧更大，需要铺的地毯更多，就更贵。要是不铺，满地都是水泥灰，走路还硌脚，像走在癞蛤蟆的背上。
墙纸、瓷砖、地板砖这些东西，对毛坯房来说属于奢侈品，更不用说门和窗帘。
人们因为各种原因住进毛坯房，但都殊途同归，生活最后都会成为低欲望的样子。自从住进毛坯房，陈桥养成一个习惯，在网上买东西搜索，都喜欢加上“简易”：简易沙发，89块；简易床，129块；简易桌子，99块，还送个折叠板凳。于是，他有了一个简易版的家。
除了这些简易家具外，房子的大部分区域，说成“洞窟”更合适。陈桥的行李放在“厨房洞窟”内，生活杂物放在“书房洞窟”内，客厅洞窟最大，也最空旷。
还有更低欲望的人。有一个月，石家庄的孙璐都睡在自家毛坯房的水泥地上。关了灯，她把这想象为榻榻米，吃饭就用行李箱当桌子。不过洗澡是个问题，她就蹭同事健身房的卡，每天都去健身房洗澡。
她安慰自己的方式是每天醒来后，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低头欣赏一会儿小区里的中心花园——在那里，大理石地砖是红色的，修剪后的草坪是翠绿的，似乎这样可以冲淡毛坯房水泥墙的灰色。
“一个人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以前是一句玩笑话，现在却是她的生活真相。她觉得这种生活“寒酸极了”，但在每天下班回家插入钥匙扭开自家房门的那一个瞬间，“咔哒”一声，她依然会感觉到极大的幸福。

“拥有房子比怎么住更重要”

买房之前，陈桥交往过一个女朋友，谈恋爱的第一天，对方问他有没有房，他总说“没有购房资格”。后来相处了半年，他自己的社保也满了2年，女朋友再问起，他又说“家里正在凑钱”，结果直到分手了这钱还没有凑出来。
直到今年清明节，他回湖北老家扫墓，同村的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去广东打工，拿挣的钱在村里盖了个三层小楼。小学同学27岁了，在村里算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他去串门，小学同学指着自家贴满瓷砖的房子，“我这样的房子在村里已经娶不到媳妇了”。
他这才真正下了决心，拿出全部积蓄，又找周围认识的人借了一圈钱，首付60万元，又背上了每月4500块的房贷，在武汉边上买了套毛坯房。拿到房本的时候，他银行卡里只剩900多块钱。
对于甘愿住进毛坯房里的人们来说，拥有房子这件事本身，比住在怎样的房子里，有更大的象征意义。
25岁的孙璐从小就梦想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小时候寄养在大伯家，从小就知道每天必须把大伯家打扫一遍，不然大妈会不高兴。最快乐的时候是放暑假，可以一整天都在外面玩，最不快乐的时候是天黑必须回去了。这种状况直到上初中回到自己亲生父母家也没有改善，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弟弟有自己的房间，她只能睡到客厅里。每顿饭后，她都要给全家人洗碗。
“我从那时起就想，就算是一个人住在很破的房子里面，也比现在快乐得多。”不过，孙璐当时这样想的时候，并不知道住进毛坯房时会面临怎样的困难。
很多人在收毛坯房的时候都会有落差。陈桥之前看到的样板间，是欧式风格、黄色底色的房间，还有真皮沙发、大电视、环绕音响，他觉得自己躺在这里能睡一整天。然而，自己的毛坯房只是一个有着白色水管和红蓝色裸露电线的水泥空间。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他的号码，那几天不断有装修公司给他打电话，他问“装修成最简单的出租房多少钱？”对方总会报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价格。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借钱装修了，心想算了，不如把毛坯房先租出去，自己再另外租单间。最后，房子挂了2个星期，没有人愿意租毛坯房，他只剩下住进自家毛坯房这一条路。
孙璐是主动住进毛坯房的。第一晚她就睡在地上，躺下的时候都在笑，房子不大，只有60平方米，但在这里她觉得安全和自在。除此之外，住进毛坯房几乎全是缺点，上厕所还得去附近的麦当劳。她只能尽可能少喝水，熬过这最初的一段时间。

与生活达成妥协

哪怕在毛坯房已经住了半年，陈桥依然没告诉同事们自己买了房。
他总是说“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说的”。这句话说出来，总有些自卑的情绪。对他来说，住进毛坯房，房子的一部分功能就失去了，比如社交，或是结婚之后养育子女。
陈桥发现，网上越来越多的人迫于生活压力，住进了毛坯房，比如之前火遍网络的江苏泰州那个攒钱10年住进毛坯房的女孩。“但我发现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在毛坯房里养小孩。”他说，“这说明人们还是会本能地给下一代更好的居住条件，或者说，住进毛坯房的人生不起孩子。”
心理上的变化是存在的，但是很微妙。买房子之前，陈桥总觉得同事们讨论房子离自己很远，但现在他感兴趣，会留心听，但还是插不上嘴。因为同事们的烦恼往往跟他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有同事嫌房子买小了，他则是嫌房子太空了，因为买不起家具；还有同事苦恼家里进了蟑螂，他估计蟑螂进了他家要饿死；还有刚买房的在焦虑选什么装修风格，这一点他也不用操心。
与生活达成某种妥协是人生的常态，居住这件事也不例外。按照一般的装修流程，毛坯房得先改造水电，然后泥工、木工、油工先后进场，最后是买家电和家具。要让一个毛坯房达到能住人的最低标准，只需要把生活的标准降低到生存——也就是满足吃喝拉撒睡就行。陈桥花了一天的时间研究装修怎么省钱，最后决定只需泥工做厕所防水，水电工安几个插座和水龙头。

这个活儿已经小到装修公司听了必定嫌弃的地步。好在那段时间整个小区都在装修，陈桥去别家串门，挖墙脚一样挖来两个愿意单干的师傅，最后水管施工、弄防水、贴瓷砖再加杂七杂八的配件，一共花了近3000块钱。
做防水的师傅40岁出头，初中读了一半就跑出来干装修，现在已经在隔壁小区买了房，一个月收入多的时候能有2万块，几乎是他的3倍。陈桥边聊天边感叹，自己上大学还不如当泥瓦工。

把生活装进毛坯房里

无奈或者个性之下，有年轻人把住进毛坯房当做一种生活方式。
对于住在毛坯房的人来说，最精心布置的地方除了卫生间，那就是卧室了。孙璐仅有的能力，是让自己的卧室尽可能接近理想中的那个装修过的家。她在水泥地上铺了地板革，花了88块钱买了20平方米，这个东西本质上是塑料软质卷材，只是看起来很像木地板。怕桌子腿把地板革划坏了，她还在每个桌腿上绑了塑料袋。一个月后，她又花380块钱买了一个号称“睡十年都不响”的两米大床。又过了一个月，她喜欢海，花了60块钱买了一幅1米长的大海的画挂在墙上。至此，这个卧室对她来说有了家的意义，因为有了睡眠和向往。
与陈桥或是孙璐不同，27岁的自由画师苏涵是真心喜欢自己的毛坯房。她的房子买在北京周边的河北廊坊，墙上刷了白色乳胶漆，地上铺了灰色地毯。客厅一面墙摆满了绿植，还有一面墙摆了一个5层的黑色酒柜。
或许与她的职业有关，她会让自己在最有限的条件下实现最高的生活品质。所以要有酒、有咖啡、有阳光下的画板架。她和两只猫生活在这里。即便是来了客人，也可以在阳台的吧台上招待他们。
因为没怎么买家具，也没铺地板，装修的花费加起来跟她最新款的苹果电脑的价钱差不多。房子也是人心的映照。她的生活很简单，画画、慢跑、逗猫，就跟她住的毛坯房一样极简。
对更多的人来说，住毛坯房终究只是个过渡阶段。

用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生活，陈桥是“艰苦”，孙露是“将就”，他们明白，自己不会永远住在这里，住在毛坯房的日子终究会成为往日。陈桥最近买了一个熨斗，还买了一个挂衣架，因为家里没有衣柜，衣服长期放在行李箱里都皱了，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整个人是皱皱巴巴的，尤其是从毛坯房这个“水泥洞窟”中走出来的时候。
对孙露来说，毛坯房是与她同甘共苦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和这个“朋友”，以后都能越变越好，而她们现在刚刚走出了第一步。
陈桥是个数码产品控。他在入住毛坯房的第3个月，经济状况稍有缓和，没有更换挂在窗边当成窗帘的床单，而是买了一台投影仪。晚上关了灯，水泥墙壁就变成了一块120英寸的屏幕，这稍稍提升了他生活的幸福感。
“再好的装修，关了灯都一个样。”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他生活里也奉行这个原则，“眼不见，心不烦”。周末白天的时候，他不会待在毛坯房里，会骑单车去郊区，一骑就是30多公里，“骑到鸟语花香的地方为止”——那里是和都市生活、毛坯房所隔离开的一个平行世界。待到太阳快落山，他再骑回夜色中的家。
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家，陈桥总是安慰自己“面包会有的”，他想辞职，再创业。只不过，他还没想好创业做什么，正如他还不知道未来装修毛坯房的钱要去哪里凑。